天灰蒙蒙的,雨没停。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雨来势凶猛,冷风呼啸,卷起树叶沙沙作响,屋檐滴答滴答的落着雨水,敲击在地上,啪嗒啪嗒。
屋内烛火摇曳,沉香袅袅。
墙上挂着山水画和对联,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正中是一张黑漆书案,案上堆满了书卷。
旁边是一张红木雕花椅,椅上歪着一个女人,穿着华服,翻看手中的书,眉间有着一丝愁绪,时不时还会皱皱眉头。
看了一会儿书,她怨艾的叹了一声,用手揉了揉额头和太阳穴,坐在那里发呆。
门外传来脚步声。
“夫人,大小姐还在跪在祠堂里不愿起来,已经一天一夜了,滴水未进,奴婢瞧着都心疼。”青竹从外头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放着一碗清粥,还有几块点心和一碟干果。
跪在祠堂的人自然是萧宁。
如今能救沈今生的,只有玉泽兰。
而玉泽兰作为玉珂的姑姑,自然不会为了沈今生,为难自己的侄女,所以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知道。
只是没想到,萧宁竟真的跪了这么久,还滴水未进,这若是传出去,她这个做母亲的,岂不是要受世人指责?
她纠结万分,把书放在案上,吩咐青竹:“真是个痴儿,你去给她送些吃的,告诉她,别跪着了,现在入了秋,这夜里的气温越来越低了,再跪下去,身子可要受不住了。”
青竹犹豫了一下,说:“夫人,大小姐的脾气您也知道,那倔劲儿上来了,九头牛都拉不住,她恐怕是不会要这些东西的。”
玉泽兰想了想,也是。
萧宁正在气头上,这个时候去送吃的,不是去讨骂是什么?
但她又担心萧宁的身体,纠结再三,还是决定去祠堂走一趟。
萧家祠堂。
此处有不少老物件,除却祖先牌位,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挂在正墙中央的家规。
数十条家规,皆是以男人视角所作,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勤劳俭朴、和睦妯娌、孝顺公婆、管理家业等皆被奉为女子必须遵守的规范。
其中,更是明确规定了女子不得干政,不得经商,必须服从夫婿,若是违背,便以家法处置,情节严重者,甚至要发卖远走。
换句话说,在萧家,女人是依附于男人存在,没有任何尊严可言。
而这些,明显已经被萧宁推翻。
她跪在祠堂,面若寒霜,直勾勾地盯着萧家列祖列宗,没有眼泪,也没有哀嚎,有的只是冷漠。
一夜了,她竟是连一盏茶都没喝过,仅靠着毅力撑着。
此刻的她,像是变了个人,完全没了往日娇惯,她在用这种方式表明自己的态度。
可以放低姿态,也可以不要尊严。
只要沈今生能好好的,哪怕为她去死,萧宁也愿意。
她向来是玉泽兰的骄傲,玉泽兰宠着她,爱着,捧着她,为她寻来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为她遮风挡雨,为她清理障碍,让她活成他们眼中该活的样子。
现在,她不顾身份,不顾脸面,甘愿成为家族中的污点。
仅这一件事,便抵过了千言万语。
萧宁是坚强的。
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祠堂内太静了,静得连风声都听不到了。
玉泽兰来了,脚步轻缓,走到萧宁身侧站定,看着萧宁的样子,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犹豫再三,还是摸了摸她略显憔悴的脸,轻声开口:“何必呢?”
萧宁没有反应,仍跪着。
玉泽兰叹了口气,说:“你若是想为沈今生求情,娘也理解,只是你爹不在,你作为萧家长女,凡事也该以大局为重,为了一介男宠,闹得满城风雨,与玉珂结仇,值得吗?”
终于,萧宁的眼中有了波动,她抬头,直勾勾的看着玉泽兰,“她不是男宠,她是我的妻子,是与我同床共枕的结发妻子,娘,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这辈子,我非她不可。”
她不再隐瞒。
她厌恶礼教,厌恶所谓的世俗,她渴望得到的一切,都会义无反顾地去争取。
一直以来,她的喜欢都是秘密,如今说出来,浑身轻松。
“住口!”玉泽兰的面色冷了下来,眼中亦染上了怒意,她向前一步,双手扶在萧宁的肩膀上,厉声道:“萧宁,你好好听听,你说的是什么样的混账话,你清醒一点!”
她真的怕萧宁走错路。
她认真教养的姑娘,才貌双全,心志高远,未来是要做当家主母的,怎能为了一个女人,将自己变成那依附于人的菟丝花?
迎着她愤怒的目光,萧宁一字一句道:“我要为沈今生正名,我要您认可她,要天下人认可她,她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男宠,她是萧宁的妻,是萧家的人。”
玉泽兰内心是崩溃的,一巴掌扇过去,怒道:“你真是在自甘下贱。”
萧宁本来挺直的脊背,被这一巴掌打得一偏,青竹赶紧扶住她,却发现她身体颤得厉害,几乎要撑不住了。
玉泽兰仍嫌不够,指着萧宁,“好,好得很,你可真是翅膀硬了啊,为个男宠,竟不惜与娘翻脸,真是好样的。萧宁,你听好了,要么你去跟沈今生断绝关系,要么你就从这祠堂里出去,往后与萧家再无瓜葛,你自己选。”
说完,她顿了一下,抬手扶了扶头上的簪子,沉声道:“那沈今生,我看也得好好管管,无法无天,往后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她看似是对萧宁和沈今生发难,实则是担心玉珂会危及萧家,以萧家如今在朝中的地位,玉珂要借势打压,不过反手之间。
她不敢冒这个险。
萧宁强撑着起身,看着这个自己敬爱了多年的母亲,眸中泛着泪光,说:“断绝关系是不可能的,沈今生是我的妻,是与我一生共白头的人,娘,你要我如何放弃?至于萧家,既然你不认我,那我走便是。”
说完,她一把推开青竹,脚步虚浮,身形有些站立不稳,一步步往门口走。
走得决绝,她向来是说到做到的。
玉泽兰气极,也不装了,迎头就抽出专门用于惩罚女子的戒尺,追上萧宁,喝道:
“女子生来便应该温柔贤惠,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打理家业,照顾孩子,听从丈夫的。”
“而你,身为萧家长女,必须为家族开枝散叶,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违背。”
“我玉泽兰教女无方,愧对列祖列宗!”
她痛心疾首,挥着戒尺,在青竹惊惧的目光中,用力抽打在萧宁身上。
那戒尺是特制的,抽在人身上,会留下极重的伤痕。
一下,又一下。
沉闷的戒尺声回荡在祠堂,伴随着的青竹啜泣声。
萧宁疼得浑身颤抖,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双手撑地,向来挺直的脊背,渐渐佝偻下去。
她不懂。
不懂为何生为女子,便不能主宰自己的感情,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
那刻骨的疼痛,就像被禁锢千年的古老力量,蛮横地、用力地,想要把她拉回既定的轨道。
一下接一下,每一声都重重砸在青竹心上,那戒尺最后一下,是落在萧宁的腰上,皮开肉绽,血珠飞溅,她实在受不了,上前拦道:“夫人住手!大小姐快要被打死了!”
萧宁是她的女儿啊,她怎么会不疼不爱,玉泽兰顿了顿,终是放下手臂,将那戒尺摔在地上,她眼含热泪,哑声开口:“宁儿,你听着,娘不会逼你,但是,你也别怪娘心狠,萧家如今已是风雨飘摇,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你若是想清楚了,就回去,好好待嫁,日后娘会为你寻个好的夫婿。”
“你若是不听话,执意要同那沈今生在一起,那娘就也当没有你这个女儿,出了这个门,你便别再回来。”
“往后,你是死是活,是贫是富,都与萧家无关。”
话说得狠厉,却也无奈。
短暂的沉默后。
萧宁不忿,声声质问:“我与今生两情相悦,为何不能在一起?你身为母亲,便要棒打鸳鸯,拆散我们吗?”
“我不愿,只愿与今生长相厮守,哪怕入地狱、做野鬼,此生,也绝不后悔!”
“既然老祖宗的家规说女子不能干政,不能经商,那我偏要。不仅我,还有今生,我们都要活成自己想活的样子。”
她不想妥协。
若要说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她必须争抢的东西,那必定是自由,还有与她携手一生的人。
“放肆!”
此话一出,玉泽兰震怒,伸手欲打,萧宁却死死盯着她。
眼神无畏。
她不再跪着,腾地站起来。
“为何?你为何一定要把我打入牢笼,将我变成傀儡,把我变成另一个你?”
“我不要像你一样,在情爱上优柔寡断,更不要像你一样,被萧瓒束缚,痛苦隐忍!”
“我偏要与你作对,偏要违背这些家规,偏要在这祠堂里,把与今生的爱意公之于众。”
此话一出,祠堂内瞬间陷入安静。
玉泽兰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颤声道:“你、你真的要选她?”
萧宁毫不犹豫:“是。”
那双清澈黑亮的眼睛,无比坚定,一字一句,灼人:“我爱沈今生,此生非她不嫁,你若不允,我便一头撞死。”
“娘,你答应吗。”
这是以死相逼。
以玉泽兰的性子,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她一向爱面子,不可能让自己和家族出此大丑。
她悲戚摇头,“你,你……”
千言万语,只觉头疼欲裂。
事实上,她甚至阻止不了萧宁。
无力坐回椅子上,看着满地的血渍,她颓然道:“随你吧,只要以后,你不后悔就行。”
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
儿女自有儿女福,何必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