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黑绸缎般浓郁,泼洒在天际,星月光辉洒在无边旷野,恰似银河倒悬。
地上两人一坐一躺,相顾无言。
江绪听着慕容兰用平静得如一汪深潭的音调同自己讲述出一切,他赤忱地朝自己揭开满身裂纹,毫无保留。但,他心底却比谁都更明白那表面的沉寂,不过是以血肉磨合,多少不可诉的遍体鳞伤、痛苦自抑、无措彷徨、落寞孤寂,或许只能垒于心扉,积成沉疴旧疾。
此刻,他心尖泛起阵阵痛楚,不知是心疼身畔之人,亦或是自己。
“雁卿,谢谢你听我讲完。”
——也谢谢你能来到我身边。
只是这后半句话被他深藏心底,却并未宣之于口。
江绪侧首,轻柔问道:“公子酒醒了么?”
慕容兰怔住,不知他是何意。
但见少年兀自起身,牵过缰绳,纵身一跃落在马背,朝地上的人扬了扬下颚,朗声说道:“慕容公子,我带你策马如何?”
见那人杵在原地呆愣住,他嘴角不自觉弯起来,颊边漾开两朵梨涡。
“来啊!”他微微侧身,伸出了自己的手掌。
慕容兰把手递到少年掌心,涓涓暖意霎时传遍全身,少年紧紧回握住顺势一带,两人一前一后稳稳落于马背。万籁俱寂,天空很低,低于天空的是漫天星斗。一匹棕红骏马在皎洁月色下疾驰,马鬃轻扬,清风草香,少年的乌发被夜风扬起,飘散在空中。慕容兰缓缓探出手掌,任由发丝从指尖穿插而过,他攫住其中一缕青丝在鼻端深嗅,须臾,又略带不舍地松开。
“公子你看,有流星。”
他仰头,一抹星点从天际悄然划过。
“听说,有流星时许愿,会灵验无比。”
“是么。”慕容兰淡笑,盯着夜空中划过的一道道转瞬即逝的亮光,倘若是真的,那可不可以让时间停滞在此刻,我们就这样默默待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如此欢愉,如此静好。
“雁卿,你讨厌我吗?”
江绪的声音平静如水:“没有。”
“那你待我为何总是冷冰冰的……”慕容兰的声音越说越低,越说越慢,一停一顿,字字入心,“你总是那么吝啬,相识这么久,却从不肯真心对我笑一下……可你不知道,你笑起来唇角会露出两个梨涡,这时候的你看起来才不至于那么冷,那么远,就好像……我一伸手就能抓住。”
他还在喃喃细语,江绪知他醉得不轻,脑子混沌不堪,否则怎会毫无顾忌说出这许多不着边际的昏话。江绪勒住缰绳,骏马在□□缓行,风声渐小,连身后之人规律沉稳的呼吸声也听得见,一深一浅的气息如羽毛轻扫在后颈。
“可我知道,你是不愿被我抓住的……”
“但,你可不可以不要那样冷,可不可以不要拒绝我对你的好……”
马背之上终究颠簸,不知不觉肩头一沉,慕容兰沉睡过去失去支撑的大半个身躯倚靠在江绪后背上,两人隔着层薄薄衣料紧紧相贴,一阵灼热透出源源不断地浸入肌肤。除却内心被汩汩暖流卷袭后再无任何不适。
江绪凝了神定了心,从何时起,自己对慕容兰的触碰竟已不再如从前那般排斥?玉兰香萦绕在鼻尖,他忍不住深嗅,伴随着身后传来的暖流,此时此刻他竟觉着心底升起从未有过的熨帖。
“睡吧,燕然。”他温言安抚着他,“梦里会有阿爹阿娘,你们一家人会团聚的。”
夏荷残,秋意浓,一切尘埃落定。
崇安五年,长安城大明宫兵戈已止,天光破晓,朝堂风清气朗。
以宇文瑾为首的叛党亲眷下狱待审,亲近者罢职流放,逐出长安。皇帝宇文晔下令御史台、大理寺联合刑部重查当年卫国公谋反一案,此案牵连甚广,影响至深,三法司连续忙碌大半月终将真相浮于水面,呈于皇帝案前。宇文瑾为独掌大权,诛锄异己,指使宇文盛诬告,暗中伪造卫国公慕容彦和沛国公郑信密谋造反的书信,诛杀迫害忠臣。
皇帝颁布诏令,替慕容氏、郑氏一族平反昭雪。又念慕容兰、郑羲在此次宫变中护驾立功,挽江山社稷于危难,特召回长安任职。
孟秋清晨,天际薄雾尚未完全消散,一道金光从云层缝隙插射至茫茫大漠,以至于无垠层峦的座座沙丘宛如金浪起伏。箭场上,一少年长身玉立,目光专注坚定,手中握着一张弯弓,但见他从箭袋中轻轻抽出一支箭羽,箭杆笔直,翎羽齐整,箭锋凌厉渗出丝丝寒气。少年缓缓拉弓搭箭,从容却又不失力量感,随着弓弦一点点拉开,他的身姿也渐渐展露出难以言喻的英武美感,身体微微前倾,左手握弓,右手拉弦至颊边,眸光锐利如苍鹰,瞄准远处靶心,周遭万物似乎都静止,随着一声清脆放弦声,羽箭如脱弦之矢,划破沉闷空气。
“嗖——”的一声,羽箭精确无误地命中靶心,箭靶发出沉重响声,靶上翎羽随之颤动。
一阵惊呼自发而起,在场外围观的兵卒连声赞叹。
“好精绝的箭法!”
“这样远的距离,竟能一箭射中靶心,实在厉害!”
慕容兰微笑着朝一旁的江绪走去,朗声道:“雁卿,学得如何了?”
江绪瞧着那银光箭簇,心头直发寒,半晌没有应声。
“过来,我教你。”慕容兰十分自然地拉起他的手,朝更近得箭靶走去,江绪倒也不挣扎只是任由他拉着自己。
“来,你也试一试。”他将长弓递给江绪,又抽出一支箭羽,温柔道,“还记得我方才的动作吗,拉弓弦、搭箭矢、瞄靶心。”
江绪深吸一口气,依言而动,只是整个身形十分紧绷,连带着掌心也渗出一层湿汗。慕容兰移至他身畔,双手扶在他小臂外侧,稳住少年轻颤的双臂,“放松,别害怕,不要耸肩,弓弦紧贴鼻唇。”
他眸光如炬,死死盯住靶心,拉弓的指尖泛白,瞄准后松弦,那箭直冲而出,可惜由于力道不足还未触及箭靶便径直垂落。
“再来!”
江绪接过长箭,调整了心境,再一次拉弓搭箭,凝眸瞄准,离弦之箭被赋予更深更重的力道连弓弦也发出了一阵嗡鸣,好在这一次箭簇射入箭靶,只不过离靶心却仍有距离。慕容兰嘴角衔笑,赞道:“雁卿好厉害,不如,再来试试?”
他淡淡垂眸,默不作声地接过箭矢,一连几发长箭凌空划破,皆入箭靶却并未中靶心。少年神色毅然,兀自从箭袋里又取了几支羽箭,此刻烈日当空,金光燿目,不多时候几滴热汗从江绪侧脸顺流而下,汇至下颌,在阳光中晶莹闪耀衬着那白暇剔透的肌肤竟有几分难以言喻的诱惑之感,慕容兰看得思绪飘忽,心荡神驰。
按捺不下便拿起搭在身后侍从臂弯的帕子朝江绪大步走去,抬手替他拭汗。两人相隔甚近,连对方鼻端的气息也互为交织,慕容兰沿着鬓边擦拭,一点一点辗转至下颌,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盯着那片淡唇入神。
江绪显然没有料到他会有此举动,惊慌之下,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场外看热闹的兵卒面面相觑,交头私语,更有好事者还忍不住带着起哄。
“我……我自己来。”江绪从他手中接过帕子慌忙侧过身去。
慕容兰见他脸色腼腆,也不再勉强,只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日垂西山,暗夜将临,宇文燿着人来请他二人前去用晚膳。两人和着月色来到帐外,见宇文燿和他帐下几名将军畅饮,围坐在炭烤铁架四周,笑语朗朗。还是周南率先瞧见他们,高声喊道:“慕容公子、江公子,你们来了。”
宇文燿闻声抬头,招手示意于自己身侧落座。
“今日运气好,猎得一头野鹿,尝尝。”宇文燿说罢,以匕首割下几块炙烤得焦熟的鹿肉置于碟中,递给慕容兰,又朝侍立的军士招手吩咐倒酒。
一旁的侍从领命正欲替二人斟酒,他却抬手止住,笑说道:“我陪珺璟畅饮便是,雁卿身子弱,饮不得烈酒,烦请送盏奶茶相替。”
宇文燿一瞬便明白其意,挑眉扬唇一笑,别有深意道:“是我大意了。江公子,不知这鹿肉是否吃得惯,若是照顾不周,只怕燕然心底是要怨我的。”
此话一出,围坐的众人哄笑逗乐,江绪微微偏头并不作声,只是依稀瞧见侧颈的皮肤透出薄红。慕容兰淡淡扫了他一眼,才夹了几片鹿肉送到江绪面前碟子里,对宇文燿耐心解释道:“珺璟美意,不过雁卿口味一向清淡,这烤炙鹿肉过于腥膻,浅尝几口便是,若多食,恐怕会引得肠胃不适。”这倒并非江绪矫揉,慕容兰知晓他是梁国人,而梁国那边菜品一向精致细腻,清爽可口,想来肠胃也被养得娇弱一些。
宇文燿点点头,回身吩咐道:“叫他们做几道清淡的菜送过来。”
江绪颔首致谢。
一旁仰头豪饮的将军瞧见忍不住脱口玩笑道:“慕容公子待江公子如此心细,不知往后若是娶亲,待妻子又该怎样体贴入微,千依百顺?”
众人又是一阵低语盈笑,都望向他,似乎在听他如何作答。
慕容兰侧目,朝江绪那边深看了几眼,眸光幽幽,十分郑重道:“既是妻子,定要万般呵护,用心爱重。”
灼热而诚挚的目光令他如坐针毡,江绪故意撇开眼神,端起奶茶饮了一口,想要置身事外,装作不懂。然而,他心中也实在费解,这人说话便说话,偏偏要这样盯着自己,语气又这样矜重自持,好似在对自己宣说什么要紧的誓言。
“公子此言,实乃是将来慕容夫人之幸。”
闻言,慕容兰垂睫兀自一笑。
不多时候,侍从端着托盘送来了几碟清淡小菜,脆笋蒸鸡丝、鱼片清羹,虽不精致可在军营之中做出这样几道菜品却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席间,众人谈天论地,大多论及都是关于排兵布阵、御敌策略之事。
江绪零零碎碎听了一些,无意间仰头一看,只见墨色苍穹中一爿冷月格外亮,格外圆,眼前是绒绒火星,暖意熏人,慕容兰就坐在自己身畔同众人说笑,不知为何,潜藏于心底那点孤寂落寞被驱逐一空。
酒毕,众人尽皆散去,只留他三人静坐。
“冷不冷,我送你回帐吧。”慕容兰侧首低声问他。
江绪倒不是觉得冷,但也猜想到两人有私密话说,自己不便再待于此地,点点头道:“让彦亭和耿葭陪我便是。”说罢,辞别了宇文燿离去了。
“燕然打算何时返回长安?”
“诏令已下,不便耽搁太久。”
两人缓步于草野上,雪青混着景泰蓝的天空,明星灿然,营帐与营帐间缀满星火点点,宇文燿紧紧锁着眉,满腹心事。慕容兰与他比肩而行,似乎察觉了他的凝重心思,不免想起前几日裕王从长安传来的书信。
“珺璟是在想如今长安的时局?”
宇文燿不置可否,只道:“你此番回京,恐怕少不得与要那群人纠葛缠斗。你我久不在京中,朝中局面如何也不甚明了,只盼你能事事慎之,勿入圈套迷局。”
“你放心,既有回京的打算,我自然万事要思虑周全。”
“燕然此去,我还有一事相托……”
慕容兰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也揣测到几分,便开口道:“奸臣宇文瑾已伏法,其亲眷一族下狱流放,不知他现下在何处。”
宇文燿哑声:“我曾暗中托四皇叔护他一命,可如今却连他是生是死也不知。”
“珺璟不恨他?”
“恨?”宇文燿苦笑,目光远眺,星垂平野,脚下杂草在清辉笼罩下仿佛凝结了一层白透的霜,他背手而立,“我应当恨他的,但心底始终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能让他死,我要当面质问他,为何要如此待我!”
慕容兰缄口沉默,此刻毋需多言,心有执念总好过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