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两人互诉衷肠,不知不觉竟已饮尽数十坛烈酒。慕容兰从中军营帐里出来时,彦亭连忙上前搀扶住自家公子摇晃不止的身躯,周南见状也掀开帘帐进去侍候宇文燿了。
“公子,你这到底是喝了多少。”彦亭嘟囔着,搀着他一步一步艰难行走。
慕容兰淡笑,脑子昏昏沉沉的:“今日高兴,和七殿下多喝了些。”
将要行至营帐时,彦亭却倏地顿住脚步,慕容兰也随之停下。如银霜色下,江绪一袭胜雪白衣正静静地站在帐前凝视着他,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他的心也随之猛地跳动起来,连带着神志也清醒几分。
“慕容公子。”江绪在轻声唤他。
他短暂迟疑后,不可置信问道:“雁卿,你在等我?”
江绪点头,抬眸问道:“我有话同你说,愿意陪我走走吗?”
慕容兰惊诧后又点点头,彦亭瞧着自家公子的状态始终不放心,忙不迭牵来马匹把缰绳递给江绪,低声道:“江公子,我家公子方才同七殿下多饮了些酒,恐怕有些不便,劳烦你照看了。”
看着慕容兰一脸懵然,醉意熏熏的状态,江绪不禁淡笑,道了一句好就接过缰绳。两人并肩缓行在广袤无垠的荒原里。就这样寂寂无声地走了大半晌,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月色此时最为明朗,夏风丝丝拂来,传来阵阵凉意,方才还昏沉得厉害思绪似乎被这风吹得更清晰了几分。
“雁卿,看到你在等我,我很高兴。”他率先打破沉静。
江绪垂眸,犹疑了许久才将心底话质问出口:“慕容公子,你早知宁州城会沦陷,因此才连夜前往夏州暂避。其实,那日我们在街上你就察觉了异样,对吗?”
慕容兰不知他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事,愣愣地说是。
“但你对我却只字未提。”
“我只是担心你知晓太多,会无辜遭累,不想你牵扯进来……”
“既不愿我知晓太多,也不愿我牵扯进纷争中,你又何必非要我随你一道前往夏州?”江绪停下步子转头看向他微醺的脸庞,十分认真地问他,“慕容公子,我留置宁州,于你而言又有什么不同呢?你执意要我随你前往云中军营,到底因为什么?”
面对这一连串的诘问,慕容兰哑了声音。
他看着眼前少年清秀眉眼,正坚定不移地盯着自己,那样坚决、那样笃定,仿佛固执地要他剖开内心深处,捧出那一蓬蓬最真挚、最炽热、最隐晦难言的情愫。
慕容兰觉得喉间干涩发紧,低哑道:“我说过,将你视作家中幼弟,自然要事事护你周全,明知宁州有难,我不可能徒留你一人在此。”
耳畔飘来几声低低的、怅怅的笑,良久,江绪才从唇扉里吐出几个字来:“原来如此。”
明明只有几字,却听出了心绪零落之感。
“所以,公子消失的这半月,做什么去了?”江绪平静地垂手站立,淡然的脸色,一双乌黑冷澈的凤眸波澜不惊。
“我……”不知是思绪迟钝令他答不上话,亦或是弄不明白江绪为何会以此诘问,方才饮过的酒劲借着夜风微微上浮,他头脑昏沉。
“你独自率军前往宁州,攻下了宁州城,擒杀了都督府长史。”
慕容兰只觉眼皮重重跳了几下,眼前这少年远比自己想象得更聪明。
江绪见他依然沉默着不肯作答,整颗心随之冷了下来,内心燃起的一点点希望也慢慢覆灭,自己在渴望听到什么,又渴望慕容兰说出什么呢?他低垂下头,有些懊悔,冲动之下的这一问令两人都陷入了无比尴尬的境地。可是自己也实在奇怪,在听到那人平安归来的刹那,心潮决堤,情不由衷。分明那样想见到他,分明担心他在战场负伤,从嘴里吐出词句却是如此冰冷。
这样的人,连自己都厌恶。
他舒了口气,调整了自己的心绪,收敛了语气里的冷漠和凌厉,以略带歉意的语气说道:“抱歉,慕容公子。我原本没有资格和立场问这些,失礼了。”
慕容兰瞧见他翻身上马,挥鞭正欲疾驰离去,那一刻内心的惶恐不安攀至顶点冲破了情愫的桎梏,情急之下也随他一跃上马,顾不得许多借着醉意将少年一把扣入怀里。那样发狠发紧的力道让江绪浑身一颤,猝不及防的,玉兰香扑了个满怀,他僵着身子任由那人将自己死死抱住。
两人就那样静静地停在天地间,过了许久,才听到慕容兰用略带哽咽的声音问道:“雁卿,你又打算这样扔下我?”
什么叫又要扔下他?
江绪手中的动作微微凝滞,记忆如云烟在脑海弥漫开,两人发生几次争执后似乎每次都是自己扔下他独自离去。一丝愧疚之感从心底升腾,他内心终究不忍,用略微发涩的声音说道:“你先放开我。”
“我不放!”慕容兰似乎打定主意,手臂反而箍得更紧。
“慕容兰!”江绪愠怒,低低叫了他的名字。
慕容兰置若罔闻,甚至将身子贴得更近,不知是真醉还是假借醉意,他的胆子也比平日大了几分。清雅的玉兰香混着酒香悄然萦绕在两人之间,只听得他用极低极柔的声音在他耳畔呢喃叹息:“雁卿,我好想你。”
怀里的人身形一滞,心潮涌动。
“回来时在人群里没有看到你,我那时就在想,到底什么人才似你这般薄情……”他在身后絮絮叨叨地继续说着,醉得不轻,语气像是嗔怪,又像是委屈,听起来发闷带着呜咽之感,“可是,就在刚刚看到你孤身站在帐外等我,我又好高兴,真的好高兴……”
喃喃细语,如清风掠过心湖,荡涤开层层波纹。
“你的高兴就这样简单?”江绪刻意压低了声音,好似生怕他听到一般。
没有等到回答,他却感觉后颈的衣襟处被温温热热的液体逐渐浸湿,风一过,透凉刺骨。
是眼泪,一滴一滴,顺着少年瘦削的下颚洇湿了自己的衣裳。
江绪不知他为何哭,更不知如何去安慰他。他只知道这人在自己跟前从来都是笑语温柔,端方矜雅,哪怕危急关头也总是泰然若定,好似无坚不摧、无所不能。
可他忘了,他也不过是年长于自己四五岁的少年人,他的脆弱,他的不堪,他的苦痛,一一被深藏,迄今为止自己竟一无所知。一股酸涩之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占领自己的整颗心脏,江绪想要压抑住却适得其反,后颈那一块濡湿的衣料好似烈焰,灼烧着皮肤,也灼烧着自己的心。
“公子?”
良久,身后的人没了动静。
江绪心中一慌,连忙转身查看,而方才还紧紧抱住自己的双手不知何时早已松开,因自己转身的缘故,坐在身后的人一个不稳,身形随之摇晃着径直坠下马背,连着翻滚了几圈才停下。江绪吓得不轻,勒停了马,一跃而下连忙奔至慕容兰身侧。
那人静静躺在地面,睁大眼睛,仰望着夜空不知在想什么,须臾,只瞧见一滴明亮澄澈的泪顺着眼尾滑落,昭示着方才的一切并非梦境。
江绪顺势坐在他身畔,伸出指尖以指腹替他温柔拭去泪滴,问道:“疼吗?”
他自顾笑出声,怎么会不疼呢?
积年以来,疼的次数早已数不清,譬如前次受伤,纵然良医妙药在前,可却始终无人前来问一句“疼不疼”。他想,不论如何,总得有人问上一句的,否则也实在太过凉薄清冷了些。慕容兰缓缓阖上了眼,任由钝痛在心中化开,无数痛楚的记忆从四面八方涌来。
“雁卿,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他回以柔软眸光,轻声说:“你愿意告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