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个时辰，所猎的鹿肉、獐肉、兔肉经大火炙烤后冒着焦香油光，军中食材简易，只撒了些粗盐，宇文燿命楚镇岳将肉分给各个兵卒后，又徒手撕了几块鹿肉和鹿腿朝慕容兰那边走去。
“行军途中不比在营寨，江公子吃不惯吧。”他笑了笑将鹿肉递了过去。
一路奔袭，江绪的脸色也不太好，此刻更是没有什么胃口：“殿下严重了，行军打仗本是如此，能有一口饮食足矣。”
宇文燿正要说什么，便见有一名哨兵慌张来报，在山林西侧发现一柔然将领带着十余名兵士悄无声息靠近。
慕容兰听后，心头警觉，眸光骤然凌厉起来，对宇文燿说道：“殿下，恐怕是敌军派来打探军中虚实的，定要拦截射杀！”
“镇岳，随我走！”说罢，两人踩镫跨坐马背，领着十余骑朝山林西侧奔去。
慕容兰望着众人策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深处，回过神思定后令余下士卒将篝火燃得更旺，解马卸鞍，围坐歇息。随后兀自走到马前，从马侧包袱中取出油纸包着的几块蒸饼和水囊递给江绪，又在他身畔撩袍坐下。
“公子为何要让兵士们解马卸鞍，若敌军突袭，岂不是束手无策？”江绪有些不明所以，忍不住发问。
他解开水囊递给江绪：“方才哨兵来报，又敌军潜入探听实况，显然是不信我军会驻扎于此。方才我命他们解马卸鞍，以示今夜扎营于此，不会离去。未免中埋伏，他们一时半刻反倒不敢冒进。”
“原来如此。”江绪暗自点头，微仰着头朝山林尽头望去，叹息道，“经此一探，柔然人今夜必定不敢再轻举妄动。”
慕容兰瞧着他脸色略显苍白，有些担忧，低声问他：“怎么样，身子还受得住吗？”
“我没事。”
约莫一个时辰后，夜色中一阵嘚嘚的马蹄声显得悦耳清脆，宇文燿和楚镇岳率先来回，楚镇岳脸上挂着遮掩不住的笑意，翻身下马便直奔篝火旁毫不讲究的坐下，兴奋说道：“殿下射杀了为首的柔然将领，其余几人也纷作鸟兽散，今日可算出了口气！”
众人又是一阵喝彩，楚镇岳取下腰间的酒囊仰头猛灌了几口，就着袖口擦了擦嘴，朝围坐的人堆里高声喊道：“欸，这里面可有会唱军中小调的？”
人群里一阵窃窃私语后，一名约莫十八九岁的兵卒站了起来：“禀将军，属下会唱。”
“那不妨唱一曲给大家听听如何？”
那兵卒先是有些迟疑，架不住众人在一旁起哄，也不再推诿，朝宇文燿和楚镇岳抱拳施礼后，清了清嗓子，粗犷豪迈的乡音小调从他口中唱出：
“边关风急夜更长。”
“夜啊夜更长！”
“营火微明照银枪。”
“照啊照银枪！”
“号角吹响破晨霜。”
“破啊破晨霜！”
“梦回故里见女郎。”
“见啊见女郎！”
当围坐的兵卒们和唱毕后，宇文燿挑了挑眉，故意问他：“你这最后一句‘梦回故里见女郎’，这‘女郎’是谁？”
话音一落，唱歌的那名兵卒霎时羞红了脸，两颊飞上两朵红云，站在原地扯着衣角，支支吾吾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一旁也有好事者，忍不住逗他：“到底是谁啊，你说呀！”
“是……就是……”
“就是什么，你倒是说出来，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如此扭捏！”
“对啊，殿下在问你呢！”
“就是……就是小人的媳妇！”
一阵爆笑从人群中发出来，慕容兰和江绪也被这欢畅的气氛动容，情不自禁露出了浅淡笑意。宇文燿看着眼前皮肤黝黑的军士，羞赧的笑容，清澈的眼眸，又偏头环视了围坐的众人，不由自主道：“若非柔然骑兵骚乱边境，虎视眈眈，威胁家国，你们此刻必定承欢父母膝下，与妻儿终日厮守相伴，而不是坐在此处受尽黄沙冷风了。”
点燃的篝火在晚风中欢畅摇曳，跃动的火苗将四周的一切染上一层橙红暖光，军士们相互围坐，点亮了一张张坚毅年轻的面庞。
“殿下，我小时候总听村子里的人说只要应征入伍，操练本领，拼死杀敌，立下军功就会做到大将军，到时候就有数不尽的金银财物。”一名身形稍矮的少年忽然开口，吐露心声，“可我入伍那时也没想其他，只是想让娘有钱医病，弟弟妹妹能吃口饱饭。”
坐在他身畔的另一名兵卒踟蹰良久才鼓足勇气问道：“殿下，既然战争劳民伤财，为何朝廷不下令一举灭之，反倒要虚以逶迤，修订友盟？”
宇文燿偏头看着那双透亮的眼，倏尔微笑着拍了拍那兵卒的肩：“国与国之间，譬如人与人相处，天下之间，何处不是强者独占鳌头？北狄柔然是蛮夷之国，奈何兵强马壮，实力不容小觑，并非一场恶战就能将其彻底歼灭。”
“可咱们不是也打赢了不少场胜仗？”
“独木难支。”宇文燿摇了摇头，“几场小胜怎会让强敌心悦诚服？”
月上枝头，夜渐深浓，慕容兰和江绪坐在树下，背靠树干，闭目浅眠。只是，江绪却没有半点睡意，他有些无奈地侧了侧身，后脑抵在坚硬的枝干上抬眸望向天际，准确来说只能从繁杂的枝叶缝隙瞧见斑驳的月影。
“怎么了，是不是睡得太难受了？”慕容兰听见了响动，睁眼问他。
江绪实话实说：“太硬了。”
慕容兰笑了笑，朝他挪动了几步，两人靠得更近些：“雁卿，靠着我睡吧。”
江绪回头与他对视了须臾，面无表情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波澜不兴地说道：“还是硬硬的。”
“不如，枕到我腿上来？”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倚在他肩头，山林间格外静谧，能听见军士们睡着后轻微的鼾声以及马群发出的哼哧声，当然还有几缕不知名的虫鸣。他将侧脸贴在他肩颈，感受着温温暖流，安静如水地问道：“公子今日为何会放走那三个柔然人呢？”
慕容兰不知此刻他脑袋里在想些什么，这个问题也实在来得突兀，他也在脑海里思索了片刻才应声道：“那几个柔然人不过只是普通百姓，两国战事乃主帅之责，国君决策，与这些普通百姓有何干系？兵者，国之凶器也，不得已而为之。想来，他们也是有家室的人，也许父母妻儿正巴望着他们平安归去，既然是无关紧要的人，何必打碎一个家庭期盼。”
江绪静静靠在他的肩膀，垂着眼睫，沉默着。
“慕容公子当真是心善。”
“心善？”慕容兰从喉间发出一声沉笑，“我一向不做无利可图之事，何况擒杀区区三个柔然百姓于大局而言，实无益处。”
江绪蓦然想起，最初与他相遇，他看见自己满身伤痕，奄奄一息的自己是否也会作此感慨呢？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待自己体贴周到，无微不至，如果当真这样……
想到此处，他倏地紧闭住双眼强迫自己掐断思绪。
“快睡吧，今日辗转劳顿，已是很疲乏了。”慕容兰低低地出声，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玉堂剑，闭目凝神警惕着周遭的动静。
只不过，这一夜格外平静。
翌日，晨曦从混沌天穹中划破一条光带，东方熹光渐显，燃了一夜的篝火也化作了灰烬。哨兵来报，虎视眈眈的柔然骑兵在昨夜悄无声息地撤退了，宇文燿、慕容兰和江绪三人策马巡视了四周境况，登上高坡，远望那片无边的莽原，那样平静，那样安宁，那样祥和。
可昨夜，就是脚下这片荒原险些尸横遍野、血流成川。
江绪握着手中缰绳将目光投射得更远，经过一夜休整胯下骏马在晨光中高昂着头颅，蓄势待发。经历了昨日，于他心间似乎才真正明白戍守于这片蛮荒之地的将军和兵卒，两军对峙，血腥诛戮不过瞬息之间，主帅的每一次决策更显得举足轻重。
山林里飘荡着乳白的晨雾，宇文燿朗声喊道：“开拔，返回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