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确定太子对自己的态度究竟如何,但离开正殿后,林怀瑾在回去路上思忖了一遍自己的行为,然后确定至少他尽力了。
无论太子心里怎么想的,至少在礼节上,林怀谨挑不出什么太大的毛病。
东宫并不是一栋单独的宫殿,而是一个建筑群,与皇宫的关系类似于于一个大四合院中半嵌套的小四合院。这个‘小四合院’中立着三道门,门内也有不少殿宇楼阁,甚至中间的回廊曲径还连着内朝的一处小花园。
林怀瑾所在的西侧厢房靠着花园较近,向南就是储藏典籍的文渊阁和太子进学的文华殿,这两者都算是东宫的要处,因此一般情况下,林怀谨只能在自己的房间中呆着,旁边处处都是需要谨慎对待的雷区。
他回来时已经将近黄昏,透过旧白的窗纸,能够隐约看见自己房间里已经点了一盏灯。素影在门口等着,等林怀谨回来时,对方已经把衣服和书卷等行李收拾妥当,直奔向回来的林怀谨。
太子伴读入宫理论上是不带小厮的。素影这次能进来实属新皇殿前有话开恩。但就算是因此进来了,也只能安安静静地呆在林怀谨的房间里。
“哥儿回来了?”
“嗯。把父亲的信拿过来,陪我坐床边呆一会吧。”
林怀谨辞过送行的太监,随后关上屋子的正门,坐在床头,接住素影递过来的一打书信,又把已经磨糙的信纸从信封里拿出来看了一遍。
林如海虽然写了不少信,但有大约三五封不是给兄妹两个,而是给贾府的,这给贾府的信又有一半要让贾政托给与自己相熟的别家官员。剩下的私信则一分两半,一半给了林怀谨,一半给了林黛玉。而给林怀谨的信又有一封只论了自己当年的科考经验,私信细算来,只有一封。
致吾子怀瑾:
见信如晤。
自汝入京以来数月,家中一切尚安,毋须挂念。汝母前些时日所染之恙,近日已大有好转,观气色行谈,皆如寻常,汝可安心。
江南梅花已开,料想此信到时,早桃亦将绽放,是为春意渐浓,万物渐苏,当显一派欣欣向荣之象。
尔行运河之北,吾栖淮水之南,两处相隔,虽不能共赏此景,但汝与吾一番父子情谊,正如此春光,时岁常在,不言自明。
汝既定其愿,则可自为其行。江南之远,远过河洛之遥,是为书信未达,春秋已至。故汝若有变处,可自行斟酌,勿忧家中担忧。
宫中规矩森严,汝当谨言慎行,但亦莫要勉强自己。纵神通如菩萨,亦难空地狱之愿。故尔虽有才智百卷,胜吾当年,但心思绵柔转折,最是易伤。凡事仍需量力而行,不可过于苛求自身。长记家中父母虽远,然心常系于汝身。
望汝保重身体,勤学善行之余,亦当顾全自身。家中诸事,自有为父料理,汝毋须挂怀。唯愿汝同汝妹平安顺遂,以慰双亲之念。
父林如海手书
……
林怀瑾把这封信多翻了几遍,抚摸着信纸,鼻尖酸涩,但抿着的嘴角却不自觉勾出笑意。
他这些天有点不知道该干什么,又或者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时,就会去翻林如海的信。
但林怀谨并不是为了看信——毕竟翻来覆去就那么几行字,尽管林怀瑾的记忆力确实没有林黛玉那么好,但其实也快把信背了下来。
他只是想找个理由告诉自己他现在做的事情都是有意义的,以此支撑他去做那些未竟之事罢了。
所以林如海告诉他,他有承担自己命运的力量,但在对方面前,他仍然可以只是一个孩子,有人会疼,有家可归。
有人会疼,有家可归。他可以靠前半句活下去,为了后半句付出一切。
林怀瑾把信放到一边,深吸一口气,重新去想刚才赴宴的事情——没办法,太子的那一抹微笑让他记忆太深刻了。
对方说只是喜欢自己这首诗,所以才帮助他。那殿试上一直盯着他的目光是怎么回事?
林怀瑾盘了一下。
他得出的结论是:虽然离奇,但他还是觉得是太子一直在殿上看着他。理由是他在东宫同太子共用晚饭时,被对方盯着的那种压力和他殿试上的感觉太像了。
林怀瑾不敢肯定这个判断的唯一原因,只是他觉得太子没有任何理由去关注自己而已。
除此之外,皇帝用旧题诗赋论魁,这是明显偏向他的利好。这偏向从何而来,林怀瑾盘了两次,只能想到太子对卫若兰那一点。
所以太子同皇帝两个关系不合?
不…这种判断太武断了。他肯定漏了点别的东西。
林怀瑾眯着眼,他望着那盏烧过一半的灯台,掐了掐自己的太阳穴,抓着“太子”和“皇帝”两个关键词又搜索了一遍自己的记忆,当他盘过第三遍时,他突然想起了那句无端的“好”。
太子那句话明显是一句回答。回答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会错一拍回答?
细想来他同太子接触过的短短照面里,对方几乎每一句话,都要留过至少三四秒,多则十几秒的停顿。
以及…“虽然不喜欢林卿这张脸”。
东宫发生过失火,只能是在新皇篡位时发生的。如果这么推断,很显然那个水缸里的孩子说的应该就是“他”。
即当年的尸体在新皇面前应该是对上数了,所以对方才根本不会怀疑有什么遗孤之类的事情。
那么其实没有人联想到他可能和皇室有关系?但如果太子不知道这件事情,那么他为什么会说讨厌自己这张脸?
……想不明白。但转念想想,想想有地位不如自己的人和自己长得有几分相似,不喜欢也很正常吧。
林怀瑾深深叹气。
他决定先放下这两个在他看来扑朔迷离的人。毕竟如果他需要知道一些信息,其实并不是没有人能告诉他全套的真相。
那就是今天唯一没同他搭过话的太上皇。
对方明明是送自己去江南托孤给林如海,又托信主动从林如海那里把自己要回来的人。但自从他来到京城后,却从来没有派人找过自己,直到今天,他们之间一句话都没说过,甚至连中间人都没有托过消息。
细想来,东安王妃还是他主动请来的。如果他不请,林怀瑾觉得对方也未必主动会找自己——也不一定。
东安王妃是明确“希望”自己去选东宫伴读的。太上皇既然这个点把自己从江南挪过来,那证明应该也是有这个打算。
但既然太上皇到现在还一直没有任何表态。林怀瑾那也不打算主动去找对方。
他现在最应该做的事不是轻举妄动,莽莽撞撞地去调查当年发生了什么,如今皇宫里又要发生什么,而是保证自己不要出错,不要暴露在明面上,更不要成为所有人聚众关注的焦点。
新皇只说留他一个晚上,等伤好了就可以回去,那么想来自己明天就可以回去贾府,离开皇宫了。
毕竟他要是再不回去,林黛玉怕是要等着急了……他今天愣是没找到机会能把素影托出去给贾府捎个信。
林怀瑾想过林黛玉,他深深叹了口气。看夜色不觉已晚,只叫旁边陪伴着的素影去旁边的又侧房歇过,他等会自己剪了蜡烛就是。
素影点头应了,末了看着林怀谨有些惆怅的样子,担忧地问对方要不要他再守会夜,被林怀谨再三拒绝后,才恋恋不舍地去了自己的下房。林怀谨望着素影离开,把自己一头埋在信纸堆里,本想一个人放空大脑呆一会,却在安静了不知多久后,突然听见外门的风铃无风响起。
有什么细碎的声音沿着墙角渐近渐强,进而传来若有若无的哒哒敲门声。
“……素影?”
林怀谨想不出来这个点会有谁来找他,对着空无人影的门外试探了一声。却发现半晌后仍然没人答话。
“门外不知是哪位客人?来找我什么事情?”
见门外的人还是不语,林怀谨望着那扇门,不安的情绪瞬间拉到了极点,他收拢手指,握住手边桌畔上的烛台,随时准备给敲门的不知名生物一个棒槌。但在那门突然真的无声打开,看见门外的人时,动作顿时停住。
竟是自己先前见过的苏公公。
对方开门后,朝林怀谨一拜,轻声说:“公子小声一些——正是现在,太上请您去宁寿宫的花园一叙。”
……
苏公公到底还是宫里的老人,林怀谨跟着对方后面一路七拐八拐,别说哨卫,竟是连人影都没有看到一个,只有些许月光穿过乌云,透在树阴之间,铺出一条暧昧不明的小道。
他们穿过东宫,沿着小径踏入一处梅花铺开的院中,滞留在院东的八角亭内。林怀谨看着亭外初开的梅花,一时看得愣了神,好像见着了梅妃游过的旧院,再转瞬回过神时,引路的苏公公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相当熟悉的陌生老人在看着他。
“上皇……”林怀谨当然能认出这人的身份。
他朝太上皇低头行礼,但对方当即拦住了他,把他一并扶到了亭角坐下,亲切地说:“许久不见,嘉言。我很想念你。”
乌云后模糊的月亮让林怀谨有些看不清楚这个老人的样貌。但他仍是抿过唇,笑着说是。同柔声太上皇寒暄了几句,就听对方意味深长地说:“我听说今天晚上,是太子请你去正殿用的晚宴,不知道你觉得这晚宴和正殿如何?”
林怀谨斟酌着回答:“超出想象的好。”
他见太上皇似乎是欣慰地笑了一下,开口幽幽说:“既然如此,等林如海死后,你就住东宫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