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西厢房像是个停尸的义庄,这种话若是传出去,实属不敬,但林怀瑾初见时,第一眼的确有这种感觉。
停尸的义庄有什么特点?
林怀瑾环视周围,只见这间厢房四周皆植有遮阴的柳树,枝条低垂,如烟似雾,在房前地上映出斑驳的光纹,打在墙头脊兽的阴影外,像是一幕皮影戏的片段。
而窗纸隔开的西厢房内,也因为座靠位置显得不甚敞亮,连着气温也偏冷几分。
他跨过门槛,闻着略显陈涩的空气,见屋中的柜子上只摆着几个红釉哥窑净瓶,同着鎏金点翠的八宝玉嵌莲灯台一并列开,而床上素青色的丝绸被褥微微褪色,竟显现出某种惨白的意味。
这看起来不像是没有人住过,但也显然被空置了很长一段时间。
林怀瑾盯着屋子里的几样摆设沉吟,他还没思考多久,就听着身旁领路的太监恭敬说:“这间厢房确是许久无人居住了,细看竟是不少东西都落了灰,公子要是看不过去,奴才这就去叫人给公子来打扫打扫。”
显然,对方理解成了林怀瑾对这间房子的装潢不甚满意。
“不用了,不劳公公多去费心,这灰尘倒也无妨,我自己等会掸掸就是。”林怀瑾拦住太监,他有点担心自己这脖子上的伤口,被扬起的灰尘碰到,反而生疼。
而且…
林怀瑾走过床边,他试着摸了一下床沿,发现屋内其实没有太多的灰,而被褥的面料触手柔软,竟是凉中觉暖,让林怀瑾微微一愣,仔细看去,才发现这一床褪色的素被用的竟是连江南都少有觅处的上乘蚕丝云锦。
就算是身处宫中,这种面料用于一般无人居住的客房,也未免会显得过于豪华。
脑内一瞬间转过千百种念头,但落到现处时,林怀瑾只是平静地收了手,坐到床沿,转头去问门槛外低头候着的太监:“公公在这宫中呆过多久了?”
那太监答:“应是有个十多年了。”
“既然如此,我有个实在想要了解的疑问,不知道公公可否愿意解答?”
“公子但说,奴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里先前究竟是什么人在住?”
林怀瑾话音落下,那太监当场愣住了。他几乎是下一秒就开口说:“公子怎么会问这个?我…奴,奴是说奴之前不常处东宫服侍,也不甚了解。”
林怀瑾望着太监不说话。
那太监没在林怀瑾的目光下撑过半分钟,便顶不住压力想跑,连是林怀瑾说要给他的赏钱也不要了,眨个眼就不知道消失到了哪里,只留林怀瑾坐在床上,脖颈一片殷红,安安静静,乍一看像是新死的尸体立了起来。
在这种阴冷的氛围里,林怀瑾开始认真思考当下的情况。直到随侍的素影突然开口,把他的注意力转了回来:“公子要不要喝口水?”
林怀瑾摇摇头:“不用,你想吗?”
他看见素影缩了缩脖子,坦白说:“我不想,但我见您坐在床上这场面有点害怕。”
林怀瑾愣住,轻轻笑了笑。他把沾血的领口稍微向下压了一下。好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瘆人。
“其实没那么可怕。”林怀瑾的指尖抚摸自己的脖颈,“这处剑伤不重。伤口已经凝固了。”
只是还有隐隐的疼痛而已。
送他们过来的太监说太医会在一炷香内赶过来。林怀瑾在对方走后让素影点了柱香,正好那香头快烧尽时,他就看到有个人影拎着箱子姗姗出现在房门口。
“微臣乃太医院院正王君效,受陛下之命,特来为公子止血疗伤。”
那老先生拜过后,还未等林怀瑾多做寒暄,便打开箱子,从中取出沾酒的棉布,请示林怀瑾替他擦干净了颈肩的血垢,撒上药粉,简单处理后,就做出了和林怀瑾一样的判断。
“公子身上的剑伤无碍,就是不处理也问题不大。只是新痂还未脱落前,不要多动,避免旧伤新裂罢了。”
林怀瑾柔声说:“虽说如此,但还是谢谢王太医。”
他同王君效一并将东西收拾起来,顺势寒暄过几句,就见王君效盯着他,似乎在斟酌什么,停顿了一下,还是开口。
“我见公子只同我长孙差不多大,更兼德貌双全,心有好感。未来若是还有用得到我老人家的,只管派人来太医院找我或者我的侄子——莫要担心说不得请的,你只同守院的太医说东宫有事请人,大家自然知道情况。”
什么情况?
为什么过来的太医会这么说?难道东宫在太医院这里有挂过什么特殊的信息吗?
王君效的话让林怀瑾真愣住了。
他一瞬间不知道怎么回话,只得囫囵说了两句好。只等送过太医离开,还没多思考,就又是见到有别的太监扣门,只道是尊圣上的旨意来送衣服的。
圣上这个词都出来了,林怀瑾哪里敢怠慢。
他忙把送旨的太监请了进来,从对方手中接过衣服。却不想换上后,还没休息多久,就又听到第三个年龄稍小的太监敲了门。
又来吗?这次是什么事情?
林怀瑾托素影打开门,就见来的小太监同他点头说:“奴托太子的信,请公子去东宫的正堂偏殿,并赴晚宴。”
和太子赴宴?
虽然说选上了东宫伴读,但林怀瑾其实还没想过他该怎么和太子相处,现在要让他去和对方共吃晚宴,多少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意味了。
但对方既然发话了,那这鸭子不赶好像也不行。
林怀瑾深呼气,从先前多次绷紧言行的倦乏中重新提起微笑,同着太监移步东宫正殿,见太监至门前不入,也将自己的随从留至门前,轻轻敲门进了去。
此刻他才发现,太子处的东宫正殿正堂竟是无人,只列着金楠椅,翠玉台,沉木案,托起一色夜明珠、珊瑚树、琉璃盏、玛瑙盘,以掩王羲之的真迹,顾恺之的丹青,陆子冈的玉佛,辉煌至极,竟是未见富贵。
林怀瑾一时屏住呼吸。
他悚然发觉这场景自己竟像是前世见过,无端引得一种梦萦魂牵的熟悉感。
他甚至知道这路该怎么走——绕过玄女送来的百鸟引凤双绣屏,撩起菩提证前的垂泪千串珍珠帘,太子坐在侧堂,像是等待了许久。
林怀瑾望着那个年龄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谨慎地同对方道过安,等了一会对方才听回话。
“林卿身上的,乃是我兄长的旧衣。”
啊?!那,那我是不是不应该穿。
“他死后,我很久没看到过这件衣服了。”
……更恐怖了。
林怀瑾一时不知道怎么回话。更可怕的是他对面的这位是一个不会主动给他搭腔的人。
在一段煎熬的等待后,林怀瑾见太子竟然还没有继续指示的意思,硬着头皮坐了下来,问太子是否就宴。
太子点头,林怀瑾见状,小心夹了一道金面玉脆的佛手卷,入口发现这菜竟然还是温热的。
而且鲜甜滑软,肉香至极。
这是怎么把面做出肉味,又是怎么把中间的肉作出佛手柑的鲜果滋味的?
林怀瑾对目前在宫中见到的一切,多少都有点感觉光怪陆离了。但是他没有开口,只是同太子一并不言吃过正点,见又有太监送来两碟玫瑰酪奶,犹疑了一下,端起碗盘,尝了一口。
太子问:“好吃吗?”
林怀瑾点头:“好吃。”
玫瑰清甜,酪奶浓郁。他还没来得及夸,就听见太子幽幽说:“八天前被下毒的菜就是这道酪奶。”
林怀瑾呆住了。
他听太子随后又说:“那个厨娘已经被抓出来了,父皇也重新整顿过了东宫的厨房。林卿再来一口如何?”
你这么一说还哪里敢吃?
原本好吃的菜一瞬间变得不是那么美妙。林怀瑾看着太子抖了抖勺子,一如平常地舀起酪奶送入口中,边吃边淡淡地开口。
“在父皇登基前,东宫发生过一场火灾,死了很多人,据说有个孩子甚至生生是在水缸里闷死的。因此在父皇登基后,很久没人住过。”
“……”
林怀瑾一瞬间毛骨悚然。他本想继续追问,却听太子突然慢声跳转了话题:“我也很喜欢滕王阁序,我最喜欢的一句话就是从这里来的。”
要说这个吗?
说这个也没问题。
林怀瑾提起微笑,本想顺路说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个千古名句,同太子套一套关系,竟就听到对方幽幽说:“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他万幸没有说。
“所以,虽然不喜欢林卿这张脸,但我喜欢林卿这首诗。愿意冒着风险同林卿说这些。”
太子轻声说过,他把吃过一半的玉碗放下,看过面上表情凝固的林怀瑾。
“八天前被毒死的丫鬟就放到了林卿的房间暂停。那间房子,我记得还烧死过一位伴读,是前朝东安世子。”
“东宫在八年内死过两任太子,共计不下百余亡魂。至今好像还在死人。正因为如此,父皇开选东宫侍读的目的本身并不是陪我读书,而是看着我不要早早地就被冤魂索去性命。”
“我不想见林卿也同我之前身边那些人一样莫名其妙地消失,所以若是晚上有什么东西敲门,我可以同你留一道门。”
“若是没有…”
太子停顿了一下,林怀瑾见对方终于露出了他们两个自见面以来的第一个微笑:“明天的早膳你同我继续一起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