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秦寒卿醒来时,淮月延才把方巾重新浸湿放在他额头,嘴里还叼着半个包子。他眼下的乌青在那张白皙的脸上格外显眼,秦寒卿一看就知道他昨晚一夜没合眼。
“昨晚没睡?”秦寒卿明知故问。
淮月延没回答,伸手把方巾拿下来,探了探他的额头,道:“你额头还是有点烫,再睡一会儿吧。”
“不睡了,睡不着了。我没什么大事,你先去休息吧。”
淮月延没理会后半句,咽下嘴里的小口包子,道:“睡醒了是吧,正好,端姐给你煎了副药,你赶紧喝了,再摆在窗台下吹,它都快凉了。”
秦寒卿偏过头去看,窗台下边儿果然摆着一副药,远远地,他就闻到了那股浓郁的药味——一定很苦!想到这,秦寒卿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以前苦没少吃,给他吃出心理阴影来了。
秦寒卿转过头看向淮月延,试着转移话题,转移淮月延的注意力:“端姐是谁?”
“就是驿站老板娘。”淮月延把现在还留在秦寒卿额头的方巾拿下来,端过那碗药,放在秦寒卿面前,道:“自己喝了,我试过温度的,不烫。”
秦寒卿看着那碗黑乎乎的中药,道:“能不喝吗?”
淮月延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行,不喝这药你这病就好不了,好不了我就得天天照顾你,我可不想每天晚上上去下来捧雪六七次来给你降温,冻死我了,要不你摸摸,我手到现在都是冷的。”说着,淮月延朝秦寒卿伸出手。
秦寒卿没有什么动作,只是愣愣地看着他,这眼神不是以前那样锋利,具有杀伤力,而是一种干净透亮、不染风尘的感觉,淮月延甚至还从中读出了一丝不可置信和欣喜。
“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喝你的药去。”淮月延见他不碰,把手又收了回来。
秦寒卿收起眼中的情绪,平静道:“我怕苦。”
“什么?”听到这儿的淮月延差点被那一小块包子噎死,努力咽下去后,他在秦寒卿看不到的地方用力掐了自己的手一下,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嘶——看来不是在做梦啊!”淮月延心想。
他抬起眼,看向秦寒卿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和“是你有病还是我有病”的情绪,对面那位怕苦崽还是一副毫不在意、平常至极的模样,和他目光相对。
淮月延差点怀疑,哦不,已经怀疑人生了——
他刚刚听到什么?秦寒卿怕苦?秦寒卿这样功成名就、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怕……苦?
这TM怕不是比说他病了还更加不会有人信的事。淮月延拿着个包子在床边杵了半天,最后才缓缓地,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秦寒卿,你有病啊?!”
虽说秦寒卿听出了这句话里亲切问候的意味,但还是装傻充愣,道:“淮月延,你是在开玩笑吗?我现在本来就是个病祸缠身的人。”
淮月延:“……”
祸在哪儿呢?你是专程来祸害我的,是不是?
秦寒卿比他想得还要不要脸,怎么办?——凉拌!淮月延头也不回地出去,秦寒卿在心里疑惑道:
“怎么走了?”
“玩笑开过了?”
他闷闷地端起药碗,一口气喝了一大口,不算太苦,至少比他当年为了活而生吃几个黄连要好得多。刚准备咽下去,门就被人推开了,淮月延进来了,这次,他身上多了一样东西——蜜饯。
秦寒卿赶紧装出被苦味充盈口腔而忍受不了的难受模样,费了好半天力才把他不装的话就可以一下咽下去的药吞进肚子。淮月延递过去一个蜜饯,道:“吃了这个再喝剩下的。”
秦寒卿一幅马上就要被苦死的样子,急急忙忙地抓过淮月延手上的蜜饯放进嘴里,细细嚼着。甜味很快在口中散开,秦寒卿咂咂嘴,问道:“什么时候去查赈灾粮的事?”
“你病还没好,休息一天再说吧,赶紧把药喝了,我好端下去给端姐洗。”
秦寒卿算得上半个懒货,一听自己不用把药碗端下去,举起来一饮而尽,关键是,他还不忘装作被苦到的样子。淮月延又塞了一个蜜饯到他手上,端起碗送到楼下的厨房去了。
放好后,淮月延没有再看秦寒卿,而是直接进了自己房间补觉。他昨晚真的一晚上没合眼,为了照顾烧到说胡话的秦寒卿,忙得脚不沾地,焦头烂额的。
淮月延没有熬夜的习惯,平时到点儿了,他自己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就会打架,更别提这次直接熬了一晚上,把他累得够呛。再不睡觉,他真觉得自己会“英年早逝”。可这一睡,便忘了时辰,他整整赖到第二天的日上三竿,才从床上爬起来,匆忙穿上裘衣,打开门就迎面撞上了,准备来叫他起床的秦寒卿。
“睡醒了?”
“嗯。”
“醒了就好,我看你从昨天这个时候睡到今天这个时候都还没起,就想过来看看。”
“看什么,睡觉有什么好看的?”
“看你睡死没有,睡死了好来给你收尸,省得你臭在人家的客栈里,我还得赔银子。”
淮月延:“……”
我发誓我以后不论什么时候起床都有起床气了,而且是对秦寒卿撒气才能消的那种。
这话怎么听着味道有点奇怪呢?!
“秦寒卿,你病好了闲得慌是吧?”
“没有啊,你哪里看出来我闲了?”秦寒卿朝他挑眉,一副“我骄傲,我自豪”的样子。
淮月延:“……”
不过我看你哪儿都不像不闲的样子,但是我怼不过,不过我怼不过你没关系,我手还在,我可以上手的。
想到这儿,淮月延伸手在秦寒卿的胳膊上用力掐了一下,疼得他立马就抽出手来背到背后。
“淮月延,我看你才是闲得慌,没事掐我做什么?”
“我哪儿闲了,掐你就是我的事儿,你下次再怼我,我就掐死你。”
“我……”秦寒卿刚想怼回去,就听见端姐在楼下叫道:“两位小郎官,你们在楼上说什么呢,赶快下来吧!”
秦寒卿用一口熟练的塞北话回道:“好,姐,你先等一哈先,我们就马上下来了。”
淮月延被秦寒卿拉着下楼,路上,他问道:“你还会说塞北话?”
秦寒卿白了他一眼,道:“你知不知道我守的哪里?”
“知道啊,塞北十二郡。”
“对啊,我十三岁就跟着我爹去守塞北,除去这些年回谙归的日子,在塞北待了六七年,听了这么久的塞北话,想不会都不行。我爹为了能让我在那匈奴窝里边活着,还让我学了突厥语。”秦寒卿在回答淮月延的话的同时,甚至还抽空答了端姐的话,“姐,我们就不吃早膳了,多谢哈!”
淮月延突然脑子一抽,插了一句嘴,扯了个与原先话题无关的问题:“秦寒卿,你知不知道塞北十二郡是哪十二郡啊?”
“星纪、玄枵、诹訾、降娄、大梁、实沈、鹑首、鹑火、鹑尾、寿星、大火、析木。”秦寒卿眼睛都不眨一下,一口气全说了出来。
“这不是十二星次吗?”淮月延问,“难道我记错了?”
“你没记错,塞北十二郡的名字就是直接用的十二星次的名儿。”秦寒卿理了理衣袖,摸了摸鼻子,“为什么取这么个名字,后面这事说出来也是好笑。当时谙西城门的月果大乱刚平息不久,繁华十七城不再像祸乱发生时那么人心惶惶了。顺安帝原本想着好好休息一下,结果我爹那边就传来捷报,说达奚固掌管的风沙大郡已被攻下,依照大乾的划分标准,已经划为了十二个郡县,求顺安帝赐名儿。”
“顺安帝烦得不行,就回信说先搁置两天,后面再赐名。可我爹不依不饶,说是顺安帝不尽快赐名,这个地儿的人就还是以为自己是匈奴人手下的奴隶,一点都不待见秦家军,天天不是这个反就是那个反,还要抽兵守边陲,忙不过来。顺安帝这才拔了个名儿下来,十二郡嘛,干脆就等拿十二星次来命名了,时间久了,大乾国民就不称那个地方叫风沙大郡了,但是十二郡名字又记不住,就干脆拿了个统称,改叫塞北十二郡了。”
淮月延被这事逗得直笑:“没想到顺安帝也会有烦的时候。”
顺安帝,原名任云津,是大乾百年来极其难得的明君。他关心天下,忧国忧民,待人不论高低贵贱,都分外和善。大乾举国上下无一人不发自内心地尊敬、爱戴他。并且,他文武双全,二十岁便登基,坐上了这天下之主的位置。他治国有方,善于用人。在他位的这十二年里,乾国很快就成为了繁荣大国,引得周边国家分外眼红。他做什么事都是亲力亲为,官臣上的奏折,内容不论是繁多还是简短,复杂深奥还是浅显易懂,他都在一天内看完,并在第二日就给出合理且双赢的处理办法。顺安帝在说什么做什么的时候都是温和平静而又不失帝王之气的,该决绝时决绝,该果断时果断,情绪也稳定得很,从不会大声苛责别人。处理起事来也是井井有条,不慌不乱。以致于淮月延活了十八年来从未听说过顺安帝当众失态,当众勃然大怒的事,甚至从未听过有关顺安帝的一切负面消息。
这次好了,他听到个大料,而且是一国之君的大料。
“顺安帝烦的时候可多了。”秦寒卿动了动手指,“他和我爹一同长大,小时候没少被我爹捉弄。后来我爹成了一国将领,他成了国君,两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忙,渐渐地断了联系,到现在,便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为什么?”淮月延忍不住好奇。
“四年前,明依八载,我爹战死在了塞北以北,也就是匈奴拓跋陵所管之地——逐日原。”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诉说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事。
淮月延有些心疼,他忍不住去看秦寒卿,可他还是和平时一样,脸上泛着一丝戾气,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上的变化。
这也是淮月延最看不懂秦寒卿的一点。这个人就像是没有情绪一样,说什么都是淡淡的,让淮月延一点儿也猜不透也看不穿。他读不出自己每次与秦寒卿对话中秦寒卿所夹杂的情绪,但对方却能把他窥探得一清二楚。
而他自己真真切切、完完全全读不出秦寒卿所夹杂的情绪在和他对话。是蔺太后生辰宴的前一晚,他们俩吵得很凶,互不相让。秦寒卿一字一句都宣泄着愤怒,那种愤怒是强烈的,明显的,淮月延伸手一摸就似乎能触碰到的。而吵完他却又能滴水不漏地将那些全部都收回去,自己吞咽消化,当作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而秦寒卿的这一性格特点让他难以将棋局扳成五v五的平等战局。
正边走边想着,他的后领被秦寒卿一抓,强制停了下来。
秦寒卿那令他熟悉的声音在头上响起:“到了。”
“到哪儿了?”
“季食尹府,季食尹戚泽芝所居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