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之后,官家又留沈敬行单独叙话。
明面儿上与他商议南边修筑防洪堤坝之事,实则被御史台那几个老头子烦得要命,转脸给沈敬行这个“罪魁祸首”上压力来了。
伺候在侧的太监借口下去沏茶,把门一关,给两人留出议事的空间。
没有闲杂人等在,邱肇立即现原形,翘起二郎腿,懒懒散散靠着龙椅,分毫不见官家体面,拖着长腔抱怨:“表哥素来最能为朕解忧,差事也办得最妥帖,怎的这回却在男女之事上犯蠢了。”
沈敬行跪着,背脊挺拔,表情淡然,眉宇间透着坚韧不屈。
略一思忖,他恭敬答曰:“为夫者应该竭尽全力护佑妻子康健无忧,此乃分内事。恕臣委实不知错在何处。”
这模样、这语气,莫名让邱肇联想到葛皇后。
不由得从心底叹:葛氏养出的人儿还真是一模一样的脾气秉性。又臭又硬,混像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
邱肇收敛吊儿郎当的神色,坐直身子,抬手示意他起来回话。
再开口,语气陡然变得严肃。
“前朝一直因这事吵得不可开交。一派主张防患于未然,此坝非修不可。另一派认为耗时太长,劳民伤财,不利于眼下的局势。”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双方都不肯让步。
纵使官家已然拍板决定要修,两拨大臣仍没分辨出个输赢。
邱肇一想那场景就愁的头疼,揉着太阳穴缓解疲劳:“朕当初顶着压力允了你的议案,结果可别让朕失望。”
水利工程关乎国本,更关乎万千百姓的生计。官家深谙其中道理,因着足够信任沈敬行,甚至在此事上赐予他先斩后奏之权。
圣旨下达,皇城内暗地里的势力蠢蠢欲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紧盯着工部,尤其是沈敬行。
要么渴望与他搭上桥,从中分一杯羹。要么盼着他办不成差事,挨罚贬官都是轻的,最好能一举除掉眼中钉肉中刺,这才逮住这次他的家事可劲儿造势。
沈敬行明了,官家此言更多的是提点他千万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岔子,耽误南下的正事。
他谨慎应下。
没其他事,沈敬行行罢礼便离开。
邱肇坐得腰间酸痛,起来绕着屋子打转,伸懒腰舒缓筋骨。突然想起甚么,他赶紧跑过去推开窗子,趴在那儿拔高声量喊:“表哥且慢——”
满院儿伺候的宫人面不改色,显然已经习惯。说到底,官家的年岁还小,虽身居高位,但私下里难免露出稚气一面。
相较昨日趁着周侍卫打瞌睡的时候把他胡须全剪掉的恶劣行径,现如今,他于大庭广众之下唤沈尚书一声表哥属实称不上什么大事。
况且,依照辈分以及亲缘关系论,这位大人的确是官家的表哥。
沈敬行却并不这么想。
他脚步一顿,折返回来,站定在窗前向官家见礼。木着一张脸,眼底沉着不愉,劝告:“陛下慎言。”
紧接着问:“陛下唤臣何事?”
邱肇从龙袍前襟掏出烫金请柬,上头熏着梅花的清香味儿。
他眉眼耷拉着,瞧上去有几分委屈:“朕前夜说错话,又惹皇后不高兴了,一连五日都托病不肯让朕进门。”
“亏得周侍卫脑子灵光,帮朕想出个好法子。趁着春日景色佳,在行宫办一次赏花宴会,邀请诸多官眷,把场子烘托的热热闹闹,届时再精心准备一些惊喜,不愁皇后不领情。”
说着,邱肇不由分说的把东西塞给他。
沈敬行神色不免恍惚,指腹摩挲请柬封面凹凸不平的印花,喃喃:“陛下确认这样便能取得娘娘的原谅?”
“能的,能的。”
邱肇点头如捣蒜:“表哥赏个面子,千万带着表嫂前来赴宴。”
这一口一个“表哥”“表嫂”地叫,被有心人听见传出去又得生出风波。沈敬行拧着眉,口吻无奈且暗含警示:“陛下。”
邱肇立即端正姿态,负手而立,双眼眺望远方,面色严肃。装得像模像样地:“要紧事朕都交代完了,爱卿退下罢。”
沈敬行收起请柬,躬身行礼,翩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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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完春雨,冷两天,气候逐渐转暖。
靳连珠遵从医嘱乖乖服药,咳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她身子活泛许多,便亲自指挥下人们把陪嫁的东西全部收入箱子,得空又带着白芷重新盘查一回,确认清单无误,连同和离书一起交给白芍,吩咐她送至书房。
白芍欲言又止地看一眼靳连珠,行至门边,没忍住折返想问个明白。
固然她觉得沈家并非福地洞天,娘子不如与家主和离,回到淮州,一家团圆,娘子也好健健康康、欢欢喜喜的过日子。
可这些都是她的主意,代表不了娘子。
她怕娘子后悔。
白芷先一步拽住她,悄声道:“你又作什么妖?”
白芍叹:“娘子真就能舍得下家主?”
以防被靳连珠听见徒增伤感,白芷拉着白芍到院子里说话:“此为两码事。既然娘子叫你送信儿,你只管去做,不要多问多想。这些都不是你该考虑的。”
白芍瘪嘴,不情不愿的,回头往屋内瞧。
日光密密斜斜的落在靳连珠身上,仿若为她镀上一层金边。而她端坐在梳妆台前,眼神空洞地盯着某处,眉宇间盛着挥之不散的哀怨。
整个人儿身形消减,乍瞧上去没多少鲜活气,仿佛落满灰尘的珠子。
嫁作人妇不过两年光景,便把昔日一个雀跃活泼的少女蹉跎成这样子,可见姻缘绝非什么好东西。
旋即又思忖。
同样已经嫁人的玉莲和曲莲都过得好好的。
玉莲的官人有才学也出息,性子温吞却十分懂得尊敬娘子,不仅让玉莲成为官夫人,还带着她一道享福去了。
从前沈家老夫人嫌弃曲莲咋咋呼呼,很是粗鲁,上不得台面。可曲莲的婆婆却喜爱极了她的性子,认为她是个能干大事的人,干脆把家中产业悉数交给她打理。
前不久,她出去采买遇见曲莲,只见她一身华服,穿金戴银,丫鬟仆从若干,官人更是对她言听计从,活似个主子娘娘,甭提有多神气了。
白芍眼热之余,难免心生怨怼:依照靳家的财力,她家姑娘根本不愁找一个知冷暖的好官人。
怪就怪家主,既然对姑娘无意,又为何处处让她误解,捧着一颗真心以为换得美梦成真,殊不知这才是真真正正掉入虎狼窝的开端。
白芷看着白芍一言不发却咬牙切齿的模样,怎会不明白她心中所想。
她摸摸她的脑袋,哀愁地长叹:“咱家娘子并非没有干粮只吃米粥也可以凑合的人。当初不远万里奔着家主一颗真心而来,如今真心不再,夫妻情深全是虚假,娘子勘破现状,万万不肯继续留在这里同人虚与委蛇。”
白芍眼神迷迷蒙蒙的,但多少听懂一些。
她点点头,说:“那我去了。”
“你只管按照娘子的交代回话,旁的不必多言。”
白芷轻推她的背脊,嘱咐:“娘子总记挂着你膝盖上的伤,药膏是特地让严府医调制的,你自个儿也得注意些,路上慢慢走,别慌张。”
白芍乖巧应答:“哎。”
院中排列的箱子经不得暴晒,清点完毕之后暂且搬到偏房。
小厮们把美人椅搬到院中,靳连珠晒会儿日光,昏昏欲睡之时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不待见人,她便摇着扇子,宠溺地开腔:“白芍,慢些跑。”
墙外的动静立即变得缓慢些许。
很快,白芍迈过门槛儿,满头大汗地走近,把清单与和离书原封不动的拿回来,表情十分为难。
白芷意外:“家主不在,还是不收?”
“不在。”
白芍砸吧砸吧嘴,渴的厉害,嗓子喑哑难耐:“听拂冬说,工部这几日都忙,家主压根儿没回来。”
靳连珠似乎早就料到这一茬,并没什么反应。
她稍微偏头,示意白芍进屋喝口水,好生歇一歇。
白芍没动弹,又从袖兜里掏出一封泛着梅花清香味儿的请柬,递到靳连珠跟前儿,打探着她的脸色,磕绊着出声:“这是家主差使拂冬转交给娘子的,说是十分重要,请娘子务必过目……”
靳连珠直接拿扇子盖住面颊,闷闷道:“白芷。”
“奴婢在。”
“你去把请柬还了。”
白芷一顿,先跟白芍对个眼神,随后把东西接过来,应道:“是。”
靳连珠烦得厉害。
本以为沈敬行待她没几分情意,轻易就会答应和离。她早一日离开沈家,便能早一日放下他,开启新的人生。可他偏要冷着她,从始至终不见人影儿,徒留她一人干着急。
起初的情伤失意慢慢被消磨干净,靳连珠已然忘记多久没睡个安稳觉,被情爱麻烦搅得身心俱疲,只想着拿到和离书,快快解脱。
自此后,前尘旧事皆消弭。
他们只管安心地各走各的路。
靳连珠放任脑袋胡思乱想,渐渐的开始打起瞌睡。
半梦半醒时,身子突然腾空而起,原本覆盖在面颊上的扇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地响。
靳连珠猛地惊醒,下意识的伸出胳膊环住对方脖颈,紧紧依偎进他的怀抱,眼底充斥着惊魂未定。这样的反应显得十分娇憨。
沈敬行垂眼看她:“夜里风凉,我抱你到房中歇息。”
略显凉薄的声调唤回靳连珠走丢的神智,她松开他的脖颈,曲起胳膊抵住他肩头,使得两人隔开一段微小的距离。倔强地道:“放我下来。”
“……”
沈敬行抿抿嘴,纵使心底有千万个不乐意,也没舍得强迫她。
他弯腰,待她踩实地面才撤回胳膊。
似是怕靳连珠一张嘴便要讲和离,沈敬行抢先说道:“官家娘娘于行宫举办赏花宴,众臣携家眷前往,你不去便是抗旨不尊。”
靳连珠后腰还残留着他掌心灼热的温度,无数个夜晚缠绵悱恻的画面涌入脑海,让她难免心猿意马,正欲伸手去揉,随后发觉当着他的面儿此举很不妥,于是腕子一转,顺势俯身整理裙摆。
沈敬行环顾一圈,不待吩咐,敛秋便极有眼色的搬来一把椅子,随即退到远处的廊下候着。
靳连珠见去路被他死死堵住,没法子,只得重新坐回美人椅上,抖开毯子盖住双腿。
她手上一边忙活,嘴里一边悄声嘟囔:“你在和离书上签个字,我便可以顺理成章的不去参加赏花宴了。”
她原也不乐意与那些骄矜的世家姑娘打交道。
沈敬行听不得她张口闭口拿和离说事,面色一沉,满眼的风雨欲来。
只是这回,靳连珠没像从前那般做小伏低的哄他。
沉寂良久,沈敬行突兀地说:“我不会签。”
靳连珠不解:“为甚么?”
“……”
沈敬行闭紧嘴,暂不作答。
靳连珠被他冷落多天,耗尽全部的精力,连发火辩驳的心思都没了。
她细细抽气,又缓缓吐出,反复几回平息心绪,直直地盯着他,暗中与他较劲儿,非要等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没成想,看着看着,思绪逐渐跑偏。
沈敬行皮肤白净,却又不似其他文官那般弱不经风,鼻梁英挺,薄唇红润。衣角随风飘拂,满院的灯光衬得他皎皎如画中仙。
沈敬行有所察觉,突然转脸看向她。
他眼睛生得最漂亮,弧度流畅,眼底沉着万千思绪,如丝线般紧紧缠住她,教她呼吸变得不畅快。
诚然,靳连珠当初就是被他这么一双眼给迷得神魂颠倒,从此梦里醒着都惦记,逐渐演变成情深不能自抑。
可是错了就是错了。
她既有千里赴真情的勇气,也有认清现实之后毅然抽身的决心。
虽然不晓得沈敬行对她没那份情意却仍不愿放她离开的原因,但是,他并非胡搅蛮缠的人,把事情讲明白了,或许他就肯允了。
靳连珠脑袋低垂,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毯子边缘的流苏,喃喃:“起初我并不知道爹爹为了让我嫁给你,用救命的药与老家主做过一笔交易。这事,是我家做的不道义。”
“可,论起来,被这么荒唐的婚约困住的人不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