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纳妾是葛氏的想法,大娘子被蒙在鼓里,现下表态不乐意了,甚至被关在贡院明儿才归来的家主都不指定晓得。
否则,哪有媳妇敢当堂反驳长辈。
原本,纳妾算不得什么大事,得到长辈首肯便也算数,可刘夫人一想到这些日子的奔波,葛氏在面前许下的承诺,竟全是唬人玩的。
她也不是那种非要搅和人家夫妻感情的恶人,顿时觉得面上无光,怒由心生。
念及两家日后还要往来,才没当即发作脾气,只硬着头皮冷哼一声,瞅着上方同样错愕的葛氏挖苦道:“老姐姐年轻时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没成想,上了岁数之后竟连内宅之事都做不了主了。你这儿媳如此能干,当真娶的值。”
随即向身旁的婆子使眼色。
后者一把拽过依依不舍的吴元意。
一行人拂袖而去。
徒留满室寂静,以及气狠了导致眼冒金星、脚步悬浮的葛氏。
周妈妈见状急匆匆上前搀扶,耳畔陡然乍开一声暴跳如雷的怒吼:“跪下!”
靳连珠身子轻微地晃了晃,掀开脏污的裙摆,缓缓跪地。
远看去,弱不经风的蒲柳姿,雪白小脸,五官精致到像是巧手师傅捏出来的,浑似个无辜雪兔子,实则是个满肚算计的妖精。
葛氏恨得牙痒痒,悔极了自己当初因为沈敬行顾忌太多,一时不察,放这么一个祸害门户的狐狸进入内宅。
偏偏官府档子上留了一笔,坐实靳连珠乃沈氏明媒正娶的妻,轻易打发不得,否则也轮不着煞费苦心找一个良妾跟她制衡。
可任由靳连珠有翻天覆地的本事,亦绕不开道德伦理这一条。
她想霸占着内宅,攀附一家之主,企图飞跃枝头变凤凰,却忘了沈氏真正握着内宅命脉的另有其人。
葛氏寒了眼色,平复一番心绪,不疾不徐道:“从前倒看不出你这般有胆识,竟敢当众驳长辈的面子。寻常官宦人家少不得有个妾,帮衬大娘子料理内宅事务、服侍家主,没成想你竟善妒至此,连一个良妾都容不下。”
靳连珠耷拉着眼皮,缄默不语。
自从知晓那些陈年旧事,她便清楚自个儿跟沈敬行的缘分到头了,本该摊开跟葛氏一五一十讲明白,但怕得久了,腰杆儿哪有那么容易挺直。
面对盛怒之下的葛氏,她仍止不住打颤。
葛氏见靳连珠跪在地上,垂着脑袋不言不语,净装作鹌鹑样儿,只待她那软耳根的儿子归来,摇身一变就成了蛊惑人心的精怪,搅得他们母子离心,让内宅不得安生,恶意更甚。
当下便想趁着沈敬行不在,直接把碍眼的速速处理了。
葛氏手段强硬,做事从不给人留退路,一开口,直往靳连珠心窝处捅刀子:“既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必再有所顾忌给你留脸面。我且问你,你成天找借口往外跑,究竟是不是为了见你那位从淮州而来的义兄?”
“他到底同你没有血缘关系,又常年在外经商,兄妹感情自然算不上多么深厚。真把他当作娘家人,就该客客气气请入府中用顿饭,而非隔三差五的约在外头见面。你既为人妇,须知私会外男是什么罪过。”
靳连珠霍得抬起头,瞳孔震颤不已:“我与义兄清清白白,婆母凭何冤我?!”
葛氏扯唇:“有事无事,你自个儿心里头清楚。”
靳连珠看透葛氏眼底藏不住的杀念,心下有惊有怕,寒凉更甚。
成亲近两载,她尽心尽力地侍奉婆母,操持内宅大小事务,耗干心血挖空身子,临到头来却换得这样一个结果。
可旧事重提,谁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双亲为她的终身算计。
葛氏为独子的前程谋划。
沈敬行本跟父母下江南游玩,只因与她的几面之缘,却被以终身大事作要挟。他非但不怨恨,还愿意遵守承诺娶她过门,行事堪称光明磊落。
站在他们的立场之上考虑,竟然都无辜。
追根溯源,真正有错的人有且只有她。
对不该妄想的人产生念头,仗着年少胡搅蛮缠,不达目的不罢休,无端惹起后续许多祸事。而今落得这般下场又怎不算天道好轮回。
但一码归一码。
从前犯下的错她会认、会尽力弥补,没道理被莫须有的罪名给冤死。
靳连珠抬起头,一双眼半含云雾,声娇但犟:“义兄到永平城仅为着生意,前两回我们在茶楼偶然遇见,闲谈家常,官人都知晓且在场。今日这回的确为我主动相邀,却并非婆母想得那般不堪。”
顿了一顿,她阖眼,咬牙坦白:“只为向义兄问清楚,当年家父与公公相商两家婚约的真相。”
一声落,葛氏面上的错愕一闪而过。
未曾料想到靳连珠对那些纠葛竟然全然不知,当真是捧着一颗灼热心欢欢喜喜嫁入门,稀里糊涂坐上沈家大娘子的位子。
靳氏夫妇满腹算计,坑害沈敬行的婚事,让她多年经营全成幻梦一场,反倒把自己女儿保护的如同高山雪莲一般纯洁无瑕。
想到这一层,葛氏不免更加怨恨,强忍着不快道:“你都知道了,作何打算?”
嘴上这么问,心底想得却是,识相的就该自请下堂,这样一来也能省去诸多麻烦,如若靳连珠敢厚着脸皮继续赖在沈敬行身边,便休怪她心狠手辣。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靳连珠跪得太久,膝盖又疼又酸,地板的凉意透过皮肉一点点钻入骨血,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身子太弱,受不得冷,年前挨罚在祠堂跪一夜,紧接着害一场大病,经受不少罪。偏偏,坐在上首的人是葛氏。
哪怕以后不再做婆媳,葛氏也是靳连珠招惹不起的人物,更遑论如今一切尘埃未定,稍有不慎坏了规矩,惹得葛氏恼怒,给自己徒增波折。得不偿失。
靳连珠忍耐着双腿的不适,浅浅抒出一口气:“我会与官人讲清楚。”
模棱两可的回复,葛氏极不满意,索性也不再跟她兜圈子,直戳了当说:“你自请下堂,这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靳连珠表情空茫,跪久了身躯都变得僵硬,仿佛被掏干净魂魄的傀儡,仅余下一具精美的皮囊。
沉默良久,久到葛氏将要耗尽耐心,总算听见堂下传来声如蚊蝇般的轻叹:“恕我无法答应。”
“放肆!”葛氏被一个晚辈接连反驳,面子过不去另说,怒意更甚。蓦地一掌拍到桌面,轰得一声巨响,震得人耳朵发麻。
靳连珠肩膀细微颤抖起来,昏聩的脑袋反倒逐渐清明,直面迎上葛氏的盛怒,不卑不亢道:“这桩婚事乃靳氏过错,可当初家母把订亲信物、婚书一并还回来,想趁着大错铸成之前挽回局面,沈家不也没收,还主动认下这门婚事吗。论起来,靳氏有错,沈家又如何称得上无辜。”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人儿,当着老祖宗的面儿就敢泼脏水。”
葛氏原本存着一丝善念,左右她只想把靳连珠撵走,逼她自请下堂不成,退一步,和离便和离,能达成目的就足够了。
可靳连珠偏要自个儿往死路上走,那么,就怪不得她心狠手辣。
葛氏向周妈妈递个眼色。
后者心领神会,匆匆进入内室,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匣子。
周妈妈打开盖子,皱巴巴的信笺一股脑儿全倒在她面前,连同六年间一颗怀春的少女心被撕扯的稀巴烂,血淋淋的铺展在众人面前。
葛氏眼底闪着阴森的光,咬牙切齿道:“你家当年肯帮忙购药救命,我家也并非那等忘恩负义的虎狼之辈,老家主打算着帮一把,让你爹的生意做到永平城来,背靠沈氏,往后自然有享之不尽的钱财。”
“可你,偏偏把主意打到行儿的头上。”
“依照你的出身,原本一辈子够不上沈家,做个妾已算抬举。可惜圣贤书把行儿教的太刚直,既知两家有诺便非得遵守,还要给你正妻的位置。”
“我原本不同意,顾及他初入官场,家中又无长辈可撑腰的窘迫形势,生怕来日闹出个什么绯闻有害他的仕途,就算心里头滴着血也得应下。”
“他这么做,葬送的何止一人的幸福,更是把沈家接着往上走的路给截断了,合族耆老的期许和我这些年的苦心栽培全成大梦一场空。”
“而这一切,就为着你和你家的私心。”
老家主故去之后,葛氏咬牙承接下重担,把全部的希冀都寄托到沈敬行身上,眼瞅着他长大成人,前途一片光明,来日同个贵女结亲,也可为沈家谋个助力。临了,为着一个女人,全部的算盘都落空了。
沈敬行满腹学问与才华却只能憋屈在工部,沈家仍旧是风雨飘摇的状态,待百年之后,沈家能否屹立于皇城中都是个未知数。
此乃葛氏的心病,沉积多年,一朝发作,逼得她再也顾不上体面礼教,恨不得掐死靳连珠这个妖精以解心头之恨。
周妈妈见她气得厉害,身子骨抖如筛糠,赶忙上前轻拍后背顺气。
葛氏拂开周妈妈,端着烛台颤巍巍迈下来,直接投入信笺之中,火舌徐徐燎过纸张。
上头承载的沉重情丝悉数化为烟灰,呛得靳连珠口鼻发酸,泪水逐渐漫上来。她想阻拦,身子却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一摊灰烬,木讷发问:“官人他,可晓得我寄来的这些信笺?”
葛氏睥睨着她,寒声:“自然。”
非但会看,还当成宝贝似地藏起来。亏得她安排在书房的人及时发觉,否则还参不破他背地里藏着这么深的心思。
可这些,葛氏决计不会如实告知。
靳连珠心不死,这一切就没完没了了。
葛氏看向周妈妈,示意她替自个儿开口。
得到准许,周妈妈的胆子也大起来。她温声细语的,端的一副长辈的慈祥模样,出口的话却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戳着靳连珠的心房。
“家主起初会看,看完便差使下人送至碧波轩,交由老夫人处置。后来,家主工部事多,常常不住在府上,从淮州寄来的信笺便只由老夫人管着了。”
靳连珠如同遭受晴天霹雳一般,强撑的气力霎时间泄的一干二净,身子不稳当地晃悠,险些被窜起的火苗燎到一张精致小脸。
只因她清楚,周妈妈没说谎的必要。
前因后果串联起来,靳连珠不难明白,为什么沈敬行待她忽冷忽热的。
原来,他当真不是为着情爱娶她。
可得知真相,她却连恨他都做不到。
站在沈敬行的立场,他已然遵守承诺,迎娶一个自己并不喜爱的女子,给予她大娘子的身份、体面,她又怎能贪得无厌。
假使两人和离,像他这样循规蹈矩的儿郎,以后不管哪家姑娘做他的大娘子,就算彼此之间没有感情,他也会尽力做好丈夫的本分,该给的一样都不缺,绝对不会亏待另一半。
对他而言,她本就不特殊。
周妈妈上前搀扶她,絮絮叨叨地:“娘子是个明白人儿,不愿自请下堂,和离也是行的。”
听上去是为着她考虑,实则是暗中威胁。
若她识相,就该赶紧应了。
靳连珠跪得太久,起身时异常艰难,双腿颤巍巍,上下牙打着磕绊,哆嗦出一句:“我要等官人归来,当面同他讲。”
这下不止葛氏不爽快,周妈妈的面色也变了,咬牙道:“娘子何苦呢。”
靳连珠晓得老夫人担忧什么,无非是怕她贪恋沈家,死活赖着不肯走。
可她当初朝思梦想成为沈敬行的娘子,本就不为钱不为权,只为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罢了。
如今得知自己所求的东西压根儿不存在,还无端给他招惹许多麻烦,她已然断绝昔日缠绵悱恻的念想,只想离开这个并不属于她的地方。
靳连珠泪眼涟涟,一出声,态度陡然发生转变。
“老夫人口口声声说我家亏欠,但没有当年家父重金购来的药材,官人也活不到此时,沈家绝后,更没有来日可言。”
“要说弥补,我过门之后不曾有过一天清闲日子,官人同我,也不大亲近……”靳连珠鼻子一酸,险些落泪。
她徐徐吐出一口气,平复情绪之后再度开腔:“来的路上,我险些死一回,年前大病一场险些死一回,这两次死里逃生都因为沈家,不论怎么算,两家的恩怨都得平了罢。”
有恩有恨。
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