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连珠揪着帕子,揩去泪珠,生怕自己这副哭哭啼啼的样子被瞧去,招惹笑话。她垂着头,不再看他,细声细语地道:“成,我等你回来。”
左右不过五日光景。
更长的时候又不是没挨过。
沈敬行嗯一声就没了下文,捏着她泛凉的手迟迟迈不开双腿。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时无话,相思之情却在悄无声息之间蔓延开。
直至身后传来同僚含笑地催促,方才恍然回神。
靳连珠嗖得抽回手,背到身后,嗫嚅:“官人去吧。”
沈敬行不语,垂眸沉沉地看着她。
抻长的脖颈似白玉无瑕,脸上红霞缭绕,眼睛水凌凌的,一袭随风飘动的青衫浑像远山边一团烟雾。
他突然觉得五日未免太久,拉拉手、说说话根本不足以支撑他独自扛过去。
但有外人在,他也做不出房中那些亲昵的姿态。
故而寒着脸略显冷淡地颔首,看向敛秋,叮嘱他照顾好大娘子,接着拎上箱奁,头也不回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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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莲、曲莲的婚事皆定在本月,一应事宜年前便打点完毕,靳连珠对她们的终身大事格外上心,处处都要亲力亲为,倒也不嫌琐碎麻烦。
因着靳连珠当年远嫁,山高水远的,期间难免有许多礼节未全。
靳连珠了解不多,担心安排出现纰漏,干脆从外头请个经验老道的喜婆子帮衬着自己。
曲莲先头成婚,待把她欢欢喜喜送出门,紧接着就到玉莲。
她穿得一身火红,描着精细的妆容,如花朵儿一般娇妍。即将出门前,素来性子平平淡淡的人突然忍不住,转身冲回来抱着靳连珠哭个没完。
靳连珠看着玉莲梨花带雨的样儿,心肝又软又疼,以为玉莲不乐意成婚,搂着她不撒手,扬言要让这场婚事作罢。
吓得白芷赶紧阻拦:“新妇出门前都会哭一哭,娘子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可千万别意气用事。”
白芍也帮腔:“是呀是呀,新郎官和接亲队伍已经在侧门候着了,催妆的物什接连送了好几茬,咱们这会子可后悔不得。”
靳连珠听不进这些,捧着玉莲的小脸郑重询问她的想法,保证说,若是不愿意就不嫁,天塌下来都有她这个做主子的顶着。
玉莲咬着下唇沉思半晌,最终还是说自己心甘情愿,遂堪堪止住泪,命人重新描过妆,脚步沉重地迈上肩舆。
这桩事弄得靳连珠心里头不太平,担忧自己个儿犯糊涂把玉莲下半辈子害苦了,纵使白芍和白芷轮番上阵劝她,她还是不能轻易释怀。
待找到机会,靳连珠戴上长帷帽溜出府,到玉莲婆家附近打晃,暗地里向街坊邻居打探消息。
所幸茶摊老板与那家有些旧交,把这位小郎君夸得天上有地上无,除去读书读得性子傻,其余倒也挑拣不出甚么错。
上月底,他被分配至邯江县的县衙任主簿一职,本应立即动身,念及他已有婚约,上头的大人便开恩允他再拖几日。
茶摊老板从靳连珠这儿拿走一锭沉甸甸的银子,乐得眼角绽开细密的皱纹,立即打开话匣子,言辞不忌。
“这位小郎君是个顶心诚的人。换作旁的人,一朝入仕,哪还顾得上曾经的誓言,必要娶个门当户对的大娘子。可他不嫌弃那新妇曾经为奴为婢,为着让她走之前再与旧主见上一面,又求着大人开恩,多留他们夫妇两日。”
靳连珠自然晓得,只要上头有调令,就算天塌地陷也得立即动身,违抗上令的后果不堪设想。身为工部尚书的沈敬行大婚不出半月便离开永平城了,难得这位郎君为玉莲考虑至此。
可她仍心中不喜,怼道:“那位新娘子又不是卖身入府,现在以良家的身份嫁给他合情合理,有什么可置喙的。”
“新娘子在沈家乃一等女使,相貌、品行、本事皆不俗,摁下这些不论,小郎君如今倒是入仕了,但家中可谓一穷二白。而新娘子的嫁妆丰厚,还是沈家大娘子亲自置备的,起码下半辈子无忧了。算起来,怎么不是这位郎君高攀了?”
“当初是小郎君自个儿立誓要娶人家姑娘,否则沈大娘子还不乐意把养这么久的姑娘轻易嫁给他呢。一口唾沫一个钉,做人信守承诺乃正道,转头便忘本的不仅不配为官,更枉为人。”
白芷察觉到靳连珠情绪逐渐激动,骂着骂着,就要把同样为官的家主一并骂进去了,赶紧暗中拽了拽她的衣袖,使眼色让她息怒。
“是是是。”
茶铺老板听出话茬不对,猜测这位看不清长相却气度非凡的女子,十有八九是沈家大娘子,于是话锋一转。
“女子嫁人等同于重活一回,前尘往事就没提的必要了。夫妻两个把日子经营好才是正经。”
偏偏上前添茶的小厮没眼力见,顺势加入话题,想从这位阔绰娘子手中讨些赏银:“此言差矣,夫妻之道可没您想象的那么简单。门当户对、心意相通是一方面,更多的还是良心二字。”
茶铺老板脸色一暗,正欲一脚把他踹开,却听婉啭女音响起:“仔细说说。”
小厮登时来了劲儿,斟上茶,侃侃而谈起来。
“人生在世几十年,见识过的事或人万万千,凭甚么确保现在身边的人便是漫长一生中最适合自己的那个?如若日后见着一个更加优越的,又凭甚么确保自己就有如此高尚的品德,可以不动念?纵使不愿,却也不得不承认,追名逐利乃人之常情,反倒忠贞不渝的实为少数。”
这回轮不到靳连珠反驳,白芍先忍不住质问:“照你的说法,只消对方有良心,可以把日子凑活过下去,这桩婚事或这个人便是好的。至于两人之间有没有感情,反倒不重要了?”
小厮竟然笑着颔首。
“夫妻朝夕相对,日子一长,自然会暴露本性,到时候生出龃龉,更严重的争论不休,反倒把最初的情分消耗殆尽了。如若再遇见一个体贴冷暖的新人,难保不会生出二心。”
“况且成婚之后哪有关起门自己过活的道理,亲戚之间、妯娌之间、婆媳之间,方方面面皆是门道。只靠着抓不住、摸不着的感情度日并非长久之计。”
“须知人都是会变的,一颗心隔着肚皮,往往变故就发生在措手不及之时。把握住话事权柄,遇见麻烦自个儿能有法子解决,不比一味依附他人要强?”
“遇见一个知冷暖、懂报恩的郎君,实乃天下最难得的幸事。大多数时候,日子得以过下去,全凭着良心或者一方手段过硬留得住人,而非感情有多深厚。”
说到这儿,小厮顿了一顿,笑容更开:“姑娘不懂得其中关窍也是正常。”
“你!”白芍听得出他暗讽自个儿没出嫁,又羞又气,脸都红了。
靳连珠轻呵住白芍,亦并未责怪小厮的僭越。
兀自沉思一阵,她从腰侧解下钱袋子,慷慨给他一锭银子。在小厮欢喜雀跃的话语声中离开茶铺。
马车停靠在不远处的巷子里,靳连珠上车之后没急着回去。
直至傍晚,那家人的小门开了。
靳连珠掀开一角帘子,远远窥见一位小郎君现身。
玉莲紧随其后追出来,往郎君掌心塞入正暖和的手炉,又紧了紧他斗篷上的系带。
因着刚大婚,图个吉利,玉莲头戴红花,身穿红衣,美得惊心动魄,涂着脂膏的双唇翕张,不知道说了一些甚么,逗得郎君笑弯腰。
玉莲羞恼地锤他,手刚落到他肩头就被攥住。
趁着四周无人经过,小郎君直接凑上去啄她唇角,一触即离,闹得玉莲面红耳赤。她揪着袖子使劲儿擦拭,还不忘补上一脚,踹完就回家了。
郎君便也转身离去。
人影刚消失在街巷口,原本紧闭的小门开了一条缝隙,玉莲探头出来瞧了一眼就飞快缩进去,跟含羞带怯的花朵儿一般。
不多时,她又出来瞧,打心底盼着郎君快些回来。
新婚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郎君自然也牵挂着娘子,采买完便急急忙忙往家赶。他臂弯挎着竹篮,里头装着的尽是一些女儿家的爱物,怀里还抱着一束花,玉莲接过来嗅了嗅,眼角眉梢都带着欢喜。
郎君从袖兜里掏出一只精巧的瓷瓶,玉莲瞥一眼,立即惊得花容失色,赶紧把他拽进去,砰得关上门。
掠起的风裹挟地面的叶子打着旋,替里头的一对鸳鸯欢腾。
靳连珠并非不经人事的小姑娘,自然晓得那是治什么的药。
她会心一笑,掏出一枚玉佩用帕子裹好,递给外头的白芷,吩咐她送过去,“让玉莲快快随着官人前去赴任,我这方无甚值得她留恋。千万叮嘱她过好自个儿的日子,不要节外生枝。”
心里却想:这一别山高水长,不晓得以后有无再见的机会,靳氏在邯江县设有分店,日后如果玉莲遇见麻烦,只管拿着玉佩去找掌柜的,那儿的人自然会尽全力帮助。
主仆一场,这是她最后能为玉莲做的事了。
支使完白芷,靳连珠感觉身子一阵不爽快,遂唤人先驾车回沈家。
甫一踏入门坎儿,靳连珠终于慢慢回过味儿来。她哪里是身子不适,分明是把那小厮的胡言乱语听入心里,一路上尽寻思这些了,无端惊起万千愁绪。
靳连珠无可奈何地笑笑,打算让小厨房做一碗热乎乎的羹汤,待她填饱肚子,脑子变迟钝,也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那方刚吩咐下去,便见周妈妈步伐匆忙迎入门,脸上堆着笑。
靳连珠心中咯噔一声,背脊抖成筛糠,仿佛耗子见了猫。
果不其然,周妈妈是替老夫人传话来了:“请大娘子前去叙话。”
靳连珠如坠冰窟,笑都不会了,脑子飞速回忆这段时日自己有没有犯下过错,可惜无果。她木木地迈开步子,小心打探:“周妈妈可知为着何事?”
周妈妈投来安抚的目光:“有客到访,大娘子该去见一见的。”
闻言,压在靳连珠心头的一块巨石轰然落下。
暗暗安抚自个儿:只要别是责罚便好。
旋即,靳连珠咂摸出一丝不对劲。从前婆母嫌弃她登不得大雅之堂,鲜少让她见客。今日怎么突然改性子了?
靳连珠再度惴惴不安起来。
到达碧波轩,一进院子便听见银铃般的笑声。靳连珠进屋发现,除去春节上门拜会的几位夫人,又添了几张新鲜面孔,皆为年轻姑娘。
依照这些高门贵妇的行事作风,惯来只带着嫡女见客,可堂上坐得皆为各家的庶女,虽然生得好姿容,却低眉顺目,十分卑谦。
一眼看过去,大抵都到了适婚的年岁。
靳连珠隐约觉得事态不妙,面皮上没露出丝毫破绽,向客人们一一见过礼,落座尾端。
此后他们只管聊他们的,靳连珠凑不进去,干脆就装作缩头乌龟,一声不吭直至散场。倒也没发生她担忧的事情。
葛氏借口乏累,差靳连珠送客。
途中绥武府的二姑娘主动与靳连珠攀谈,言辞中对她鬓间那支攒珠钗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原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靳连珠干脆命人到库房取出两支新的钗,赠予她与另外那位没露面的嫡次女。
借着这一遭,靳连珠也知晓了二姑娘的闺名,唤作:吴元意。
这姑娘生得“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这么好的姿色,倒也担当得起元意二字。
闲谈间,已行至马车前。
吴元意毕恭毕敬的行一礼,靳连珠反倒被她郑重的姿态弄得受宠若惊,客客气气送人离去,返回雅韵轩用饭。
消食沐浴之后,靳连珠一身清爽地躺在榻上翻阅话本。许是外人的话影响颇深,她看这些话本子都没了往日的乐趣。
满纸男情女爱,今日之亲昵,明日之凉薄,终究镜花水月一场。
靳连珠没心思再看了,打算明日送还给甄宛筠,遂吹灯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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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没想到甄宛筠先派人寻到府上。
靳连珠匆匆赶过去才得知,甄宛筠的小姨子就要出嫁,府内繁忙,甄宛筠多有照顾不到之处,一则请靳连珠来帮帮忙,另一则,沈敬行不在家,她独自待着也是无聊,不如出门散散心。
靳连珠笑着谢过甄宛筠的好心,陪她一道操持成婚事宜。
原本以为有玉莲、曲莲的婚事在前,再算上自身嫁人的经验,必定应付得了。可真的忙活起来,靳连珠才发现流程大不一样。
同样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