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连珠哭得眼睛生疼,好歹把情绪发泄掉一些。她用手胡乱抹两把,深吸口气,定定心神,预备去安置了。
房门突然从外推开,灌入一阵嗖嗖寒风,吹得靳连珠从头到脚都蔓着寒意。
她不禁作想:永平城的冬日又长又冷,自己要用多久才能适应呢?
念头刚一起,垂地的纱幔被撩起,沈敬行大步流星的入内。
他个高,遮住半边烛光,垂眼睨着她,天然一股压迫感。
靳连珠有些意外,不懂他怎么突然又到雅韵轩了,只怔怔地注视着他,暂时忘却抹掉挂在脸颊上的泪珠。
沈敬行曲起指节,蹭掉湿漉的痕迹,心疼且不解:“哭什么?”
归家的途中,她不是还好端端的么。
“药。”
靳连珠别过脸去,不愿让他发觉她的脆弱,随便扯了个理由搪塞:“药太苦。”
沈敬行瞅见盛满蜜饯的盒子动也没动,真就信了她,无可奈何地叹:“不喜欢吃这些,下回就叫人往药里放几块冰糖。”
说着,沈敬行掏出先前靳连珠遗落在自己这儿的帕子,轻捏着她的下巴把脸转正,仔仔细细擦去泪痕。
他这双手生得漂亮,手指细长,骨节分明。再加之一袭暗色长袍衬得他清俊肃朗,虽表情冷淡木然,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可惜靳连珠刚刚因为他的忽视恸哭过一场,心里头还残存着不爽快,委实没精神欣赏他的姿色。
她一把抢过帕子,胡乱塞到袖兜里,转身往内间走去,一边解系带更衣,一边故作淡然状问:“官人今夜不歇在书房?”
沈敬行莫名:“除夕夜,你要撵我去宿书房?”
“官人莫冤我。”
靳连珠霍得转身,面色不快:“分明是官人丢下我先一步回府,又让敛秋把衣裳拿到书房。换作他人,想必也会这么认为罢。”
前襟的盘扣开了一半,敞开的内衫衣领露出一大片白瓷般的肌肤以及两条火红的细长带子,一直蔓延到修长的脖颈处,于后头系个结,脆弱到一碰即开。
她生得那样美,蹙眉噘嘴的姿态更是娇柔纯粹,胜过书上杜撰的所有不染尘土的仙子。
沈敬行自小读圣贤书,习得正人君子的品行,遇见她之后却道心不稳,频频破功。
眼下竟跟街头那些浪荡登徒子没什么区别,被美色迷失心窍,满脑子仅一个念头——
俗世间怎会孕育出这样的妙人。
而这样的妙人又怎会成为他的娘子。
靳连珠不爽他又装聋作哑的,掐着一把水葱腰质问:“官人不搭话是何用意?”
沈敬行猝不及防回神,急慌慌转过身,从盒子里随意捻了一颗蜜饯分散注意力。语调软和几分:“...没有刻意丢下你。”
“车内燃着炭火,烤得我难受,故而下去透透风。到书房沐浴是怕酒味儿熏着你,以免激得你夜里又咳。既然沐浴了,不得换一身干净衣裳么,我不习惯女婢伺候,只能让敛秋来取。”
说到此处,局势发生逆转,沈敬行反倒变成苦主了:“是你想错我了。”
靳连珠无言良久,迟迟想不出反驳的言语。
怪她没开口向他问个明白,发作起来也占不着上风,于是鼓着腮帮子,心不服气不顺地咽下这个亏。
待宽衣解带摩擦出的细碎响声停止,沈敬行指腹被裹在蜜饯外头的糖霜弄得黏糊糊的,反正不能吃了,他干脆丢去一旁,扬声唤女婢进来伺候靳连珠洗漱,顺势取下潮湿的帕子擦净手指。
靳连珠披一件薄衾绕过屏障,赤脚踩入温度适宜的水中,沉下去时惊起哗啦哗啦的动静。
紧接着,宛如初春绽放的花朵馨香味儿自整个屋里蔓延开。
也是奇了怪了。
沈敬行分明没吃蜜饯,嗓子眼却腻歪歪的,一连几杯温水灌下肚也不解分毫。
他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生厌,使劲扯松领口才得以喘上气,另只手也不闲着,不停捻着腰间那枚香囊,从内间来回踱步,不知焦躁个什么劲儿。
靳连珠听见那边的声音,以为沈敬行正忙着收拾散落在矮几上的册子——他素来爱书如命——便没往心里去。
沐浴罢,白芍伺候靳连珠穿上衣裳,拿帕子绞头发的时候,其余几人把浴桶等杂物一并抬下去。
待青丝半干,白芍替靳连珠涂抹发油,收拾完毕后便悄悄退下了,顺便遣散院中其余的女婢,与敛秋、白芷一齐在外候着。
忙碌一整日,靳连珠于温水里过一遭,只觉得飘忽的魂儿又回到身子里了,方才的坏情绪也变成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件,整个人惬意的不像话。
她趿着鞋,悠哉悠哉地回到内间,发现沈敬行正杵在梳妆台前,手里捏着她的玉梳子,不知发什么愣。
靳连珠轻拍他的手臂,唤:“官人?”
沈敬行恍然回神,把玉梳放回原处,视线却不曾往她身上落,只道:“时候不早了,安置罢。”
靳连珠拢住散开的衣襟,心里头说不清的怅然,闷闷地哦了一声。
近段日子两人夜夜宿在一处,不过一直是靳连珠先睡,沈敬行忙完才上榻,轻手轻脚的,绝不惊扰她。
翌日他要入宫参加早朝,天不亮就携官服到隔壁厢房由敛秋伺候穿衣洗漱,待靳连珠睡饱转醒,旁边的被窝已经变得冰凉。
严格论起来,两人夜里就跟搭伙取暖没什么区别,没有一丝一毫的亲密举止。夫妻日子过得比灶上煨的鸡汤还清淡。
可今夜难得两人躺下的时候都清醒着,同一张榻,同一床被褥,肩膀挨着肩膀,软枕靠着软枕。
于是乎,某些暧昧的、缱绻的、隐晦的、挥之不去的情愫缠绕在两人之间,把他们裹得密不透风。又如野草一般,烧过一茬再长一茬,生生不息。
沈敬行作何感想不得而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靳连珠满眼都是被面绣得凫水鸳鸯,跟沈敬行共赏烟火时没得逞的念头又在此刻蠢蠢欲动,让她心快跳到嗓子眼。
不知过去多久,靳连珠察觉到身侧之人呼吸逐渐平稳,猜测他应该是睡熟了,于是壮着胆子想摸摸他的脸。
岂料,手刚抬起就被攥住。
靳连珠被结结实实地吓一跳,随即拧着腕子试图收回手,可惜终究抵抗不了他的力气,整个人连带着被子一齐被拽过去。
她惊慌失措之际,想抓住他的衣领稳住身形,却忘记自己黑夜里目不视物,指尖擦过脖颈,留下一道细细长长的红痕,尾端渗出颗颗血珠。
沈敬行没觉得痛,用掌心护住她后脑勺,以免磕着碰着这具娇贵的躯体。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靳连珠跌进他炙热的怀中,薄衫歪歪斜斜地掉入臂弯,柔软的衣料仿佛瀑布般披在背脊上。
春光乍泄。
不外如是。
折腾这一阵,原本掩得严严实实的床幔散开一条缝隙,有一串俏皮的月光顺势溜进来,恰巧给沈敬行机会看个清楚明白。
靳连珠的姿态可谓狂放不羁,披头散发,几缕发丝勾缠到唇边。一张巴掌脸上,瓷白、朱红、墨黑,三种色彩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她佝偻着背坐在他坚硬的肌肉上,莲藕臂被反剪,肚兜起伏不平,蛱蝶采花的图案活灵活现,娇喘吁吁,垂下眼睑睨人样子状似在说时机恰恰,任君采撷。
这场面委实不堪说。
两人俱是一愣。
靳连珠没想到有朝一日沈敬行在这事上也会表现的蛮横霸道,沈敬行则没想到自己力气使大了,造成这么尴尬的场面。
他对天发誓,最初只想跟她换个适合叙话的姿势,绝对无意冒犯。
此情此景,沈敬行根本不敢多瞧,移开视线的同时,揽着她的动作变成往外推,暗示她躺回原处,原本打算说得话也作罢。
靳连珠却不肯罢休,眼光凶狠,直冲着他唇咬上去。
沈敬行吃痛地闷哼一声,旋即想起她泪眼涟涟的样子,双手于半空中紧攥成拳,挣扎的心思无声无息间堙灭,改为拉高被褥,以免她又出汗受寒。
这两人,一个仿佛一叶扁舟,于惊涛骇浪之中起伏不定。一个仿佛被惊雷劈中,浑身滚着电流,痉挛蜷缩着。
轻轻浅浅,复又重重沉沉,使得春水凿凿,淋漓不断。青丝散乱,混作一处。软似蒲柳,硬如钢铁,迷蒙失态,却又神智清明,双眸灼灼,十指紧扣,抵足而眠,情思滔天。
内间光线太暗,沈敬行挽起半边床幔,借着月光俯身观察靳连珠的脸色。她鼻尖挂着晶莹的春水,累得睁不开眼,小口微张,细细喘着气,发丝如瀑布般披散在被衾上,胳膊正巧压着鸳鸯戏水图。
美得胜似一副画。
沈敬行心生爱慕,却不敢贪恋,正预备唤敛秋备水,妖精一样的人儿又从画册里施施然立起身,滑腻的双臂自后环住他,吐着芯子蛊惑:“除夕要守夜,不能歇得太早。”
她又用那种腔调唤他:“官人。”
沈敬行心尖颤抖不已,指甲死死抠着掌心,勉强扯住一抹神智,哑声道:“寻常守岁到这个时辰就行了。你累了,得歇着。”
“累呀,当然累。”
靳连珠下巴搭在他肩上,吐出一口芳气,似怨似嗔:“刚刚扯着嗓子喊累的时候你不知停,这会却听进心里去了...”
“别说。”沈敬行不方便转身捂她嘴巴,只能抢过话茬打断,心脏被她三言两语弄得不得安生。
他额上生汗,面颊发烫,双手努力从一堆衣物中扒拉,罕见的有些把持不住,羞恼地道:“不、不成体统。”
靳连珠哼了一声,仰头倒下去。
沈敬行得到片刻自由,飞快把衣裳披上,系带的时候,一双温热潮湿的小手又环抱过来制止了他的动作。
靳连珠没用力,轻而易举就让沈敬行扭过脸看着她。
沈敬行耐心等待她发话,可靳连珠迟迟不语,低着头,露出一截带着牙印的后脖颈,专注地钻研他掌心的纹路。
沈敬行看得眼热,指尖微勾,缠住她的,主动开了腔:“你有事。”
“嗯。”
靳连珠郑重其事地问:“你要娘子还是要体统?”
“……”
沈敬行顾左右而言其他:“严府医再三吩咐过,你这病得精心养着,不宜操劳过度。今夜是我的不对,当真不可再乱来了。”
靳连珠甩开他的手,一双含水的眸子直勾勾盯住他,大有不得答案不罢休的意思。只听她字句清晰地重复:“你要娘子,还是,要体统?”
“……”
刹那间,沈敬行眼前浮现出初见靳连珠的场景。
面庞精致到像是天仙下凡的一个小姑娘,可惜浑然不知礼仪廉耻四个字的写法,大喇喇盯着他瞧个没完,竟让他生出浓烈的赧然,劈手夺过表妹的扇子挡住自个儿。
表面不乐意与这样粗鄙狂放的人扯上关系,心底却盼着她多看一看。
要是能被她记一辈子就好了。
彼时,他是这么想的。
多年后,从父亲口中得知真相,他没动怒,也没厌恶,想得却是:她家帮了一个天大的忙,让他以身相许作报答又有何妨。
给靳连珠作丈夫,是他的福分。
他得知足。
沈敬行不再系衣带了,两只手都伸过去抱住她。
靳连珠知道这就是他的回答了,不禁喜笑颜开,笼罩于心头的阴霾散去,大有重生一回的畅快感。
两人姿态亲昵地抱一会,靳连珠养回一些力气,仰着头寻到他的薄唇,轻轻柔柔地嘬着,手上动作暧昧,暗示性极强。
沈敬行按捺着,先没动,呼吸沉沉:“过完年,春闱马上就要开始了,陛下特命我作主考官之一。府上还有两个丫头的婚事要你操劳。待我们都忙完,我同工部其他人交接一下手头那些不要紧的公务,去向陛下告假,带你回淮州探望岳丈、岳母。”
“真的?!”靳连珠眼睛霎时发着光,又不失担忧地问:“淮州距离永平城太远,走陆路一来一回也得两月光景,陛下会允么?”
沈敬行沉吟片刻,道:“对外说是告假,实则有公事在身。”
至于是甚么公务。
沈敬行暂且不能告知。
靳连珠也晓得轻重,决计不会追问。
返乡探亲的喜悦来得太突然,冲昏了靳连珠的头脑。她一时情难自抑,扑入沈敬行怀里,啪叽往他脸上印了一吻,笑吟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