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敬行万万没料到素来温软内敛的靳连珠突然发难,横眉竖眼却又眼眸流转,倒有几分从前娇蛮的样儿。
他被她这番“好聚好散”的言辞激得瞳孔骤缩,一瞬之后就想通了,方有些起伏的心绪恢复如常,冷静道:“先喝药。”
这般不容辩驳的口吻,俨然把她的表现视为胡搅蛮缠,没往心里头去。甚至大有一种,她若不见好就收,他便搬出家主的身份迫她服从的意思。
靳连珠盯着那碗黑漆漆的汤药,直觉唇舌、齿间、五脏六腑,全都泛着令人作呕的苦。
她垂在两侧的双手紧攥成拳,似是受不了一丝寒,背脊微微发颤,眼泪打转却倔强的不肯掉落,声音细如蚊蝇:“我不。”
沈敬行拧眉,望向她的眼神中满是不解:“什么?”
靳连珠咽了口唾沫,鼓足劲儿,重复:“我说,这药苦的厉害,我不喝。除非,你允了我方才所言。”
沈敬行深睨着她,眸底似有惊涛骇浪,可喘息间便化作虚无。
他敛了眸,转手将药碗放于桌上,示意屋内伺候的婢子们通通退出去,待四下无人时才道:“近日之事,我悉听拂冬说了。乱嚼舌根的一应人等已被惩罚,皆逐出府外。至于母亲那边,她还在气头上,不如歇一晚,待她消消火,明日我便前去说和,定将管家权给你讨回来。”
靳连珠垂首,静静听着,躁动的情绪好似被他寥寥几句就给平复了。
见状,沈敬行高悬的心悄然放回肚子里,用自认为柔软的调子哄说:“我从不骗人,那两个丫头的确被接回府上了。天色已晚,你身子又不好,不便让她们过来叨扰,你想瞧,养足精神明日再去也是一样的。”
不知哪个字眼刺激到靳连珠,她眼皮抽动一下,浅笑的表情似讥似讽:“官人口口声声说不骗人,却没说过不瞒人。”
聪慧如他,沈敬行怎会不懂得她的言下之意。
倒也不难猜,母亲为了挑拨他们夫妇的关系,究竟说了多少刺耳的言语。
心疼她拖着病体受了这么多的罪,难怪情绪这般失控。沈敬行上前一步,欲拉近彼此的距离,好声好气的跟她解释清楚。
靳连珠却仿佛对上洪水猛兽一般,趔趔趄趄地后退避开他,一不留神跌坐在椅子上,眼泪掉的更加汹涌了,哑声低吼:“官人跟婆母商议定了要将我身边的丫头送走,这般惺惺作态又有什么意思?我一个妇人,远嫁到沈家仅一年多的光景,不得婆母喜爱、丈夫欢心,势单力薄,哪有立足之地。”
靳连珠心口一阵刺痛,表情痛苦万分,眼瞅着就快要坐不住了,沈敬行一个箭步上前欲搀扶,却被她一把掼开。
她哀怜的模样任谁都不忍相看,指责的语气更如雀鸟啼血,字字诛心。
“那些搬弄口舌是非的蠢材们早不说晚不说,偏巧等着表姑娘入府,官人上山公干,我的身子又不好了,这才开始作妖。背后是谁指使或放纵,官人就算心知肚明也不能、不愿发作,是也不是?!”
“官人总扮得大义凛然的样子,可到头来,委屈的只有妾和妾身旁的人...”
热切又持久的情爱迷了靳连珠的双目,让她忘了自个儿也是有血有肉,会受伤有思想的、活生生的人。
事到如今,靳连珠委实不想忍了,双眼一阖,狠了心:“这般纠葛下去亦无用,索性长痛不如短痛,官人何不就允了妾。”
沈敬行立于一侧,背对着满屋烛火,上半张脸陷入暗色中,分辨不清喜怒。
不知过去多久,他仍一言未发,整个人静到仿佛消失了,可散发出的阴森气息仿佛渗入骨髓的寒冰,又时时强调着他的存在。
双眼一闭一睁间,杂乱晦暗的想法悉数被压制住。
沈敬行恢复往常那副淡然自若的模样,开口唤白芷入内,吩咐她将冷掉的药端出去再热一遍,复又取了自个儿厚实的外衣披在靳连珠身上,蹲下攥住她柔软似无骨的柔夷。
靳连珠欲挣脱他的桎梏,忽而听到一声极轻的“好”,心脏蓦地空了一下。
她不敢置信地看向他,说不清道不明当下的心情,总归不太舒畅,别扭地哼:“官人这是应了?那我即刻唤人来收拾东西,明儿一早就...”
“夫妻之间应该坦诚相对,对你有所隐瞒,是为夫做得不对。就此事,我向娘子致歉。”沈敬行截下话茬,全当从未听过靳连珠那番心灰意冷要回娘家的言论,坦然低头认错。
又道:“曲莲和玉莲年岁大了,已到了放出府成婚的时候,我有意为她们各自在皇城寻个好人家,再备上一份厚厚的嫁妆。并非娘子所想的,要将她们以罪奴的身份驱逐出去。”
靳连珠噙着泪,犹豫片刻,抽抽搭搭地问:“真的?”
“嗯。”沈敬行从袖兜里掏出拟好的名单。
“这些人户,拂冬一一探过了,详细的情况都写在上头。男婚女嫁乃人生大事,娘子作为那两个丫头的主子,具体的还得交给你定夺。不过不急,先把眼前的年节过完,她们的事儿,年后开始操办也完全来得及。”
这些儿郎的年岁与两个丫头相当,人品、才干该是不错的,拂冬办事心细,底下甚至还附上了乡亲邻里的评价。
有几人的家中虽称不上大富大贵,或务农或经商,皆有不少的积蓄,起码吃喝不愁,人口关系也简单,不必担忧日后有扯不清的亲戚关系。
就算在淮州,依照靳连珠的能力,也未必能为曲莲、玉莲寻到这些青年才俊。
更何况,现下还能由着她们挑选郎君,自个儿做主婚事,再加之一份由沈家出的丰厚嫁妆,余生决计不用发愁了,真真儿是天大的福气。
靳连珠大致扫了一眼,就知道沈敬行必定费了不少心思。
他素来一门心思都扑在公务上,不成想,竟肯花时间为她身边的人做这些琐碎小事。靳连珠显然是受用的,脑袋被哄得晕晕涨涨,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跟他争论下去。
她这边迷瞪着,白芷恰巧送药进来。
沈敬行接过碗,亲自喂她喝下去,趁她皱眉叫苦之前,及时往她嘴里塞了一颗甜枣。
靳连珠猝不及防,舌尖不经意剐蹭过他的指尖,没等有所察觉,沈敬行便迅速收回手背去身后,耳根悄悄爬上一抹红晕。
可看面上,一丝不显。
沈敬行捻了捻指腹,情不自禁的回味着那抹湿软,徐徐开腔:“话又说回来,这一回,两个丫头并非全然无错。”
“曲莲不该背后议主,白芍更不该动辄跟他人大打出手。莲儿表妹是客,伤了她身边伺候的婆子,传出去有损名声,若这一遭不惩戒她们,往后娘子怎么有威信约束府内其余的下人。”
靳连珠岂非那等不明事理、一味护短的人。
她虽足不出户的养病,却不至于眼瞎心盲。对府上的那些风言风语,她早就有所耳闻,也探到了散播谣言的人,本想抓个现行,不成想反被摆了一道。
现下听沈敬行所言,她口中泛起一股苦涩,方才嚼烂了咽进肚子里的甜枣也没了本来的滋味。
“官人冒着夜色赶回来,想必还没机会了解事态全貌,怎就一口咬死是我身边的女婢先动粗?至于曲莲背后议主一事,更是无从说起。”
靳连珠那双眼眸湿漉漉的,仿佛清澈的湖泊,浓密睫毛不停忽闪,双颊上飘着的绯云,舒缓的口吻不似质问,反倒像极了娇嗔。
沈敬行语塞一瞬,诚实相告:“是周妈妈。”
“官人只听周妈妈的一面之词,就匆匆打发了被拘起来的那些闹事者,又给雅韵轩扣了一桩罪过?”
今夜谅她心绪不佳,沈敬行步步忍让,可浑身解数都使出来了还不见将人哄好。他气馁之余也有些愠怒,木着一张脸,警告似地重声:“我无意冤你。”
——这叫什么话?
难道事态发酵到这般田地,全赖她不成?
刚褪下去的寒意再度顺着脊髓攀爬至全身,靳连珠打了个颤,冷呵:“这四个丫头从淮州家中时就伴我左右,她们什么行事风格、脾气秉性,我再了解不过了。若说她们为了护着我,同人争辩几句,我信。但若说她们主动跟人斗殴,这我是万万不会信的。”
“官人若要因为口舌之争罚她们,妾无话可说,但还请官人勿心生偏袒,给妾扣上莫须有的帽子。”
靳连珠言语中含沙射影的,沈敬行怎会不晓得她的意思。
可是天色已晚,哪能惊动全府处理这档子污糟事儿,就算要发作也得待明日了。况且,夫妇二人如此敌视,竟弄得像是要上公堂一般,让他心里头很不爽利。
沈敬行瞅见靳连珠气红的脸颊,顾忌她的身子,到底还是低了头:“此事我自有主张,日后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娘子一个满意的答复。今夜暂且不论,你先歇下罢,我自去书房睡。”
靳连珠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仰着脸,淌着泪,不依不饶:“为何不论?为何非要日后才能查?”
……你究竟知不知道,婆母是怎么放纵那些下人在背后编排我的?还是已经知道了,但为了守住你的孝道,仍打算让我生吞下这份委屈?
官人。
官人呐...
当初一桩“郎有情、妾有意”的天赐缘分,信笺诉情六年不曾间断,难道全是虚假的吗?我自问拿一颗真心待你,你又缘何这般铁石心肠?
有些情绪憋得久了,一朝发作,来势汹汹。靳连珠干脆抡起拳头,用劲锤向他的胸口,像极了要将他的心砸出来摸一摸到底是不是冰块儿制成的。
沈敬行没料到她会突然动作,下意识接住她的拳,身子却离她有一段距离,没完全挨上去。
靳连珠扑空后险些跌倒,亏得扶住桌子才稳住身形,而他唇瓣翕张,半晌只憋出一句冷淡淡地话:“勿使性子。”
“……”
靳连珠领教过他疏离性子的厉害,一直劝解自己不必介怀,可此情此景,她还是被伤的体无完肤。
要与她共度余生的官人,甚至在她悲恸的时候连个拥抱都不肯施舍,上下嘴唇一碰全是道理,发现讲不通,干脆就撂了她预备离去。
永远都是这一套。
冷着她。
抛弃她。
逼着她歇斯底里,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
靳连珠抿着嘴,想笑,眼泪却先流了出来。
她今夜哭了太多次,眼睛疼得厉害,视野也愈发模糊。
眼前的男子宛如了断世俗情-欲的神祗,永远圣洁、自持,俯视着她的悲欢。
两厢对比,靳连珠活脱脱像个被阴晦笼罩的鬼魅。
乌青的长发披散在背后,素净的脸儿,虚靠着桌沿,弱柳扶风的模样瞧上去像极了寒风中瑟瑟发抖,惹人怜惜的娇花。浑身上下唯一的颜色便是泛着薄红的眼尾,贝齿死死咬着下唇,气息止不住地抖。
靳连珠清楚依靠沈敬行是不能够了,内心油然而生一股悲怆感。
她垂了眼帘,失魂落魄地坐回去,掐着一把软绵的嗓子,哀叹:“...好,妾听官人的,不闹了。”
-
过分悲痛只会伤心伤身,夜半,靳连珠突发高热,玉莲用帕子冷敷了好几回仍不见好转,亏得她有先见之明,见大娘子情况不妙就留了郎中在府上过夜,以备不时之需。这会儿子急急谴白芷去请。
动静惊动晚香堂的人,秦冷莲亮了灯,领着女婢前来帮衬。
岂料,又一次被守门的女婢给拦了。
秦冷莲不懂自个儿到底何处惹到这位表嫂了,俗话说,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再者,她好歹是受邀上门的客人,主人家哪有拒之不见的道理。
秦冷莲老大不乐意,但瞅着雅韵轩进进出出的人,个个儿面色阴沉,似有要紧的大事要发生。
她不明觉厉,悄悄地溜回晚香堂了。
书房内亮着灯火,沈敬行满脑子都是靳连珠泫然欲泣的眼神,弄得他心如刀割,坐下站着怎么都不得安生。
他揣着心事,公文看不下去,便唤敛秋入内问话。
这小子是个机灵鬼,见家主动了真火,便一五一十全交代了。
谣言的源头是谁不得而知,但终究跟碧波轩脱不了干系。
敛秋没胆子议论老夫人,索性绕过这一茬,往地上啐了一口,只替大娘子鸣不平:“那帮长舌的贼贱人,竟说表姑娘才是沈家长辈为家主相中的大娘子,家世、品貌、才情皆跟家主相配,又有青梅竹马的情谊,若非大娘子挟恩图报,等同逼婚的狂悖行径,家主早跟表姑娘成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