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离不开人,沈敬行仅今夜回府休憩,明儿一早还得回来。靳连珠不知他折腾这一遭为着甚么,担心涉及公务,便识趣的没有追问。
用罢饭,夫妇二人收拾妥帖,拜别其余几位大人后,乘马车下山。
积雪虽已清扫了,但石板路湿滑,需得谨慎前行。
返程耗费不少功夫,沈敬行倒也不急,持着书册专心翻看。靳连珠则烤着碳火,躲入他暖烘烘的怀里小憩,直到马车停在沈府门前才悠然转醒。
车夫放了脚凳,沈敬行先下车,极有耐心地候着靳连珠穿戴好斗篷露面。他及时向前握住她的手,搀扶人儿踩实脚凳。
靳连珠面颊捂得泛红,娇艳欲滴,眼底却有一抹掩不住的倦怠。
又一阵冷风席卷而来,吹得她咳嗽不止。
沈敬行一颗心随之高高悬起,揽过她肩头,试图用背脊挡住风,大步往府内走。
他知晓她体弱,每逢秋冬少不了生病受苦,需得尽心养着,于是吩咐前来迎接的敛秋:“让小厨房煨上药膳粥。”
敛秋应声,疾步走出不远,似想起某事,又急匆匆折返。
仿佛开了个禁忌的头,靳连珠咳个没完,根本停不下来了。
一具娇弱的身子逐渐脱力,欲往地上滑。沈敬行快捞不住,原本揽着她肩头的手只得变换位置,掌住一把细腰,牢牢钳着她。
他全部心思都系在靳连珠这儿,心烦意乱的,听见敛秋唤自个儿,没什么耐心地道:“旁的事,稍后再说。”
敛秋为难地抿了抿唇,最后还是一声不吭地退下了。
靳连珠的咳疾是早前落下的病根儿,所幸淮州气候温热潮湿,比不上永平城寒冷干燥,家里父母疼惜她的身子,一直娇惯的养着,从未让她的毛病发作过。
然而,入冬后的这一场风寒,把她的陈年旧疾全勾起来了。
雅韵轩内的下人们如鱼贯入,阒然忙活一阵,房中仅剩白芍和玉莲。
玉莲挨了一顿罚,虽能下榻了,可腿脚还不怎么利索,便留在近处伺候靳连珠。
白芍则去小厨房盛药膳,返回时刚巧听见家主问话:“大娘子的风寒不是都好全了么,怎会突然咳得这般严重?”
“早前落下的根儿,发现晚了,没得治。久而久之就成老毛病了。大娘子本就体弱,入冬之后更是经不得一点风,受不得一点累。去年冬日发作过一回,娘子遭了不少罪,直到入春后气候转温,又依照从靳家带来的方子,服了几贴药才好转。”
玉莲规规矩矩地作答,旁的并未多言。
白芍却知晓大娘子这病痛是为何落下的,免不得在心底替主子委屈,偏偏无法上前贸然插嘴。她压下忿忿,将帕子浸水,凑近要给靳连珠擦汗。
沈敬行拦了拦,接下帕子,道:“都下去罢。”
顿了一顿,又吩咐:“叫小厨房备着热水。”
玉莲领命准备离开,瞥见白芍跟木头似地杵在那儿没动,赶紧扯她衣袖。
这一下,竟没扯动。
玉莲心下大惊,使劲儿给白芍使眼色,唯恐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一时脑热,为了给娘子出气,说出甚么狂悖的言论。
白芍没睬她,直勾勾盯着榻上的人儿。
靳连珠服药后很快就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但睡得并不踏实。面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鼻尖、额头渗着晶莹汗珠,眼尾挤出星点湿意,一只手紧攥着沈敬行宽大的衣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怎么都不肯松开。
白芍瞧着心疼,以免打搅靳连珠休息,努力将声量压得很低:“家主,碧波轩的小厮过来传话,表姑娘到了有一会儿了...老夫人的意思,叫您前去见见面儿。”
沈敬行未动,面色沉沉,不知在想甚么。
两个女婢都以为他今夜守着大娘子不会走了,预备回绝了小厮,沈敬行却起身,将帕子顺势递给白芍,语气平常地吩咐:“守好大娘子,有事就遣人到碧波轩通报一声。”
白芍看看榻上憔悴的靳连珠,心尖跟着发颤,免不了替她不忿,或打算说些什么挽留家主。亏得玉莲识眼色,及时拉住她退到一边,躬身低头,应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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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半夜,外头风雪又大起来,呼啸声阵阵,吹得窗棱瑟瑟发响,有回山倒海、掀天揭地之势。
骤然一道凌冽寒气灌进来,吹得炭火盆的火苗及满屋烛光晃动不定。
随着靳连珠陪嫁来的四个心腹皆候在床榻边伺候,房外的廊下也候着下人,以防万一,他们不敢离开半步,因着挂念大娘子,个个儿愁容满面。
见天色不早了,大娘子服药后的状况已稳定。以防这阵仗传入葛氏耳朵里平添麻烦,白芍谴他们先去休憩,折返回屋内,跟曲莲一同把屏风搬到窗牖前挡风。
白芷挽起床幔,将枕头立在靳连珠背后,扶她靠入怀中喂药。
靳连珠醒了没多久,水盈盈的眸子在屋内扫了一圈,只看见熟悉的四个女婢。她本就思绪混沌,糊涂的认为自个儿还在淮州家里,竟耍起小性子来了:“怎么没有徐记的蜜饯?”
四个丫头面面相觑,曲莲绷不住轻笑:“大娘子,永平城的徐记味道没有淮州的好,这可是您的原话。”
白芍帮腔:“这会子店铺都关门了,就算您想吃,也得等天亮呐。”
靳连珠迟钝地转了转眼珠,逐渐回过神来,心下的寂寥无边无际的蔓延开。她自嘲地笑一声,接过白芷手中的药碗,乖觉的一饮而尽。
苦味儿在口中经久不散,舌根都涩麻了。靳连珠躲开白芷递到嘴边的蜜枣,声音含糊地问:“官人呢?”
室内静谧一瞬。
其余三人眼观鼻鼻观心,皆无话可说。
玉莲放下拨弄炭火的杆子,走近替她掖被角,道:“表姑娘到了,今夜留在碧波轩陪老夫人。趁娘子睡着的时候,家主过去见客。”
靳连珠顺着半敞的窗牖瞧了一眼天色,应刚到寅时。
见什么贵客见到这会子都不回来?
想必他跟往常一样,干脆宿在书房了。
靳连珠早就对沈敬行忽冷忽热的态度习以为常,或许人在病中难免矫情,亦或许是方才药喝得太急了,使得她胸口发闷,止不住的想呕。
恰此时,隔壁院儿传来响动。
竖起耳朵仔细听,是一男一女在交谈。
女音婉啭动人,一口一个“表哥”唤地热切,言语之下,竟是连她这个娘子都不曾有过的亲近:“...住不了多久,有劳表哥费心安排了。”
至于对面儿如何回答的,听不真切。
靳连珠强撑着气力缩回被窝,掀了褥子将自个儿裹得严严实实,一并掩了发烫的眼眶,翁声道:“去灶上瞧一瞧还有没有吃食?我肚子饿了。”
“有的,有的,”白芍抢答,拔高嗓门盖过外头的交谈,又像是特地说给隔壁院儿的人听,“家主吩咐小厨房给您备了药膳,一热便好。”
靳连珠未搭腔,静的仿佛又入梦了。
白芷晓得她心里头迂回曲折的心酸,想劝,满腹的话却无从说起,临了只有无声叹了口气,领着白芍这个多嘴多舌的小丫头热饭去了。
没一会儿,到了煎药的时辰,玉莲支曲莲去办,屋内仅余下她照看。
靳连珠翻了个身,白净的玉手从褥子里探出来。
玉莲瞧见,跪过去攥紧了。
房中一夜未断过炭火,烤得人浑身发烫,偏她的手凉如冰块儿,叫玉莲止不住的害怕,低声怯怯地唤:“大娘子。”
躲在被子里的人儿一声不吭,默了半晌,靳连珠平复好那股莫名却来势汹汹的酸涩情绪,总算露出脑袋。她面颊上那抹病恹的酡红褪去,眼珠子水汪汪的,却没了往日的活力,像是被吸干了灵气儿,余下干涸的河床,了无生机。
玉莲伺候靳连珠多年,从未见过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头害怕极了,复又唤了一声:“姑娘。”
“无事,”靳连珠勉强挤出一抹浅笑,“我当真是适应不了永平城的气候,入冬寥寥几月,总大病小病不间断。今儿湿了鞋袜,夜里当即就犯了咳疾...都是老毛病了,按照郎中吩咐,服几贴药就好了,不值得你们这么担忧。”
话虽这么说,但她越来越乏力,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娇娇儿趴在塌边,墨发垂落,衬得脸色苍白如纸,体柳轻盈,胜似随时便飞升的仙子。
玉莲半分不错目地盯着她,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缓了缓,靳连珠才算提上一丝劲,气若游丝道:“去准备纸笔,我想,往家里寄封信...”
人都病成这样了,哪还能提起笔写字呢。玉莲想哄着她再歇会儿,可再窥她的神态,满肚的话无论如何也讲不出口了。
玉莲忍了忍汹涌的泪意,哽着喉咙应:“奴婢这就去。”
窗外落雪纷纷,不知何时,呼啸的狂风停了,男女的交谈声也停了。晚香堂与雅韵轩仅一墙之隔的距离,这边的动静怎会传不过去,但沈敬行就是没来。
靳连珠大可以像从前那般,派个丫头过去替自个儿卖卖惨,或者,再扑进他怀里放纵地哭一场,让他心生怜惜。
可这些计谋只有一时之效,甚至连半日的光景都捱不过。
没用的。
她跟沈敬行结成夫妇,自是奔着长长久久的过日子,用尽心思图谋而来的感情,哪里成的了真?
既然沈敬行没那个想法,她强求也是没趣。
靳连珠揩去眼角渗出的泪珠,饮下小半碗药膳,歇了会儿,由玉莲搀着到窗前透了口气。
院中的红梅开得正娇,歪出的一枝通过雕窗的缝隙探到隔壁。
有个老媪带着女婢踏雪前来,小心翼翼剪掉绽开的红梅,放入筐里,嘴里絮絮叨叨甚么,被风吹散,听不真切。
白芍今儿也是怪了,跟个炮仗似的,一脑热就要出门去训斥他们。
玉莲眼疾手快地薅住她的后颈,窥了一眼靳连珠的脸色,低声呵斥:“姑奶奶,你消停会儿罢,还嫌咱们院儿不够乱么。这位表姑娘深得老夫人宠爱,贵客上门第一夜,你急赤白咧的把她身边伺候的老人骂了一顿,赶明儿传到老夫人耳朵里,受累的又得是咱们娘子!”
白芍无法反驳,鼓起腮帮子、皱眉瘪嘴,不知道在同哪个置气。
另一头,那婆子剪完梅花,吩咐随行的女婢送入姑娘房中。紧接着,她猝不及防撞见一个娇美人立于窗边,柳如眉,云似发,鲛绡雾縠笼香雪。
这么一副天上地下难寻的好皮囊,准是沈家大娘子没错了。
老媪不卑不亢地冲她欠身行礼,施施然离去。
外头冰天雪地的,白芷担忧靳连珠着凉加重病情,劝她回屋歇息。
靳连珠却未应,盯着那株被剪掉花朵儿的枝丫,鬼使神差地忆起跟沈敬行初见后的某一回。
她真真是被双亲惯坏了,纵情恣意,全然不顾男女大防,遇到合心意的小郎君就追在人家后头缠问个没完。
譬如“有无婚约”“有无心仪的姑娘”“若成婚,想寻个什么样儿的”“随你而来的那位俏娘子,可是长辈为你相中的对象”...
皇城内虽也不缺大胆追爱的郎君或姑娘,可沈敬行从未见过如靳连珠一般开放的。
他被她臊红了耳根,托福于良好的教养才没发火,冷着调子答曰:“休要妄言,那位是我表妹。”
靳连珠哦了声,俏皮地追问:“她不嫁给你,那换我来成不成?”
时至今日,靳连珠仍记得沈敬行仿佛白日撞鬼的惊悚眼神,此后一连三天,他干脆躲在驿馆内不露面,俨然被她狂放的行径给吓破胆了。
彼时的靳连珠心灰意冷,以为这桩婚事彻底完蛋了,不曾料到,山回路转,老天竟又让他们续上了这段缘分。
往事历历在目,靳连珠似回到当时的情景,甜蜜滋味涌入心尖,不待她细细品味就散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穷尽的苦涩,与那碗浓浓的汤药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靳连珠端坐在桌前,盯着泛黄的纸张,持笔许久未落,墨啪嗒滴在纸张上洇开一团。她嘴角轻扯,齿间溢出极轻的一声笑。
——是了。
她千求万求才得到的姻缘,过得不顺遂又怪的了谁?
早前儿母亲便说过“高门妇难为”,是她被猪油蒙了心,一意孤行,如今也不过咎由自取罢了。若告知父母,没得让他们也跟着伤心费神。
靳连珠打消倾诉的心思,另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