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婆子诚惶诚恐地接过,又是一番感恩叩谢的言论。
见状,靳连珠只觉得万分怅然。
她本想行个善举,放在从前,这事于她而言不过举手之劳,现在却不得不承官人的情,让场面变成了施恩、赏赐。
靳连珠强忍下繁杂的情绪,扶了一把作揖的黄婆子,劝她不必拘礼。
返回的途中,两人俱缄默不语。
沈敬行这般,倒是符合他一惯沉默寡言的作风,但四下无人时,靳连珠老老实实的不主动往他身边依偎,这便不对劲了。
沈敬行咂摸,难道他误解了她,实则她并没有赠送东西给黄婆子的想法?
一味闷不吭声的思索必然得不到结论,沈敬行瞟几眼靳连珠窈窕背影,按捺住蔓延的羞涩,准备壮起胆子先行出声同她搭上话,不想,靳连珠直接推门入内,把伞交给白芷,边解大氅边落下帘子进入内间。
有外人在场,原本到嘴边的言辞也吐露不出来了。沈敬行只得歇了心思,把食盒搁在桌上交给白芷处理,撩了帘子进去换一套衣裳。
靳连珠察觉到他就在一旁褪外衫,因心里头装着事儿,没往常那般好兴趣凑近逗趣。她坐在矮凳上,自顾自褪去湿掉的鞋袜,露出的脚面莹白,趾头冻得通红,已然失去知觉。
纤纤玉指也仿佛充了血,攥着裤边却根本使不上一丝力气。她又瞄了一眼沈敬行,只得歇了唤白芷入内伺候的念头,咬紧牙关试图一点点将裤子挽起。
沈敬行换好衣裳,动作间故作不在意的用余光瞥向靳连珠,就撞见她这副好不可怜的模样,态浓意远淑且真。
后知后觉的,他隐约意识到她心绪不佳,才会这般寡言寡欲。
忆起方才窥见她和老媪交谈甚欢,短短片刻不知为何就开始伤怀,又或者,他知晓了原由也说不出什么中听的安慰,沈敬行干脆闭紧嘴巴,省得讨人嫌,弯下腰作势替她挽裤脚。
未等触及那片单薄布料,靳连珠就跟受惊的花草一般倏地缩了回去。
沈敬行愣了一愣,缓慢抬头望向她,眼底泛起一丝不解,大抵是不懂她为何要躲避自个儿。
靳连珠没看他,扭头向外呼唤:“白芷,打些热水进来。”
“是。”白芷脆生生地应声,拎上木桶,推门离去。
房中一时只余下夫妻二人。
待了这一会儿,靳连珠抗过了那股冷劲儿,四肢逐渐用得上力气了,三两下挽起湿漉的裤脚,露出藕白的小腿。
沈敬行只消瞅了一眼便觉无限旖旎情思泛上心头,相较雪地里乍见她的时候更甚。
他不自在地抖了抖睫毛,想为她做一些事儿找补,正欲拎起湿漉的鞋袜去烤火,结果再一次被靳连珠拦下了。
“官人且先去用饭,休憩会儿就又到上值的时候了。”靳连珠踩着湿鞋,撩开帘子,到外头为他布菜。
她一惯如此体贴,放眼整座皇城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加称职的当家主母,可,沈敬行总觉得今日的她极其不对劲,具体不对在哪儿,他又讲不出个所以然。
苦思无果,沈敬行折返回木柜前,翻出一双崭新的鞋袜,操着寻常口吻询问:“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家中一切安好?母亲的身子恢复的如何了?”
“郎中道并无大碍,已开了药,让婆母在房中静养,以免吹风加重病情。总闷在屋中难免乏味,所幸,莲儿表妹后日就到府上做客,到时有她相伴,想必婆母的病就好的更快了。”
一面说着,按着往日沈敬行用饭的习惯,靳连珠依样儿布置好席面,唤他:“官人,可以用饭了。”
“嗯。”沈敬行犹豫再三,终究没好意思亲口说出为她换鞋袜的话,遂吩咐刚返回的白芷:“不慌忙这些,先伺候大娘子更衣。”
靳连珠却道:“无碍的,衣裳烤一烤火就干了。”
这趟出门本就是为了给沈敬行送物资,靳连珠念着他,计划小坐半晌就回府。
临近年关,免不了有亲朋好友前来走动,府中一应事宜还等着她处理,怠慢不得。没料到中途会遇上这等麻烦事,弄脏了鞋袜不提,裙摆湿哒哒的黏在腿上很不舒服。但靳连珠没带可以多余的衣裳,除了烤火也没别的法子了。
靳连珠拉沈敬行落座,示意白芷先将木桶提入内间,待她伺候官人用完饭再去泡脚驱寒。
沈敬行面无表情,不知在想甚么,盯着她一只白皙的手持着木筷,往他碗中夹菜,另只手兜着宽大的衣袖,听她语气和缓的跟他聊起家长里短,言语间的意思是叫他不必担忧府中的事宜,更不必担忧葛氏的病,这些都有她照料,定然不会起乱子,他只管顾好祭坛这边的事务...
乍看之下,一切都跟往常无异。
也许因着沈敬行天生比旁人更敏锐些,他从靳连珠故作淡然的表情中捕捉到一丝游离在外的伤神,方才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经久不散的诡异感觉再次泛上来。
沈敬行眉心微蹙,劈手夺过筷子。
靳连珠讶然:“官人...?”
沈敬行冷脸不看她。
他又唤白芷,语气重了些:“找一件干净的衣裳给大娘子换上。”
白芷万不敢怠慢,忙从柜子里翻出一件干净的外衣。
沈敬行上手摸了一下,似觉得太单薄,不够御寒,于是亲去挑拣。
他鲜少穿亮色,靳连珠随着他,也不再穿着女贞黄、美人祭这一类鲜艳的色彩,全然没想到,沈敬行竟从一摞厚衣裳下头翻出一套崭新的女子衣裙,莲红配葱葱,夹袄的领口镶了一圈儿狐毛。
应是特地熏过香了,靳连珠嗅到一股似有若无的零陵香味儿。
天下女子就没有能拒绝漂亮衣裳、首饰、妆品的。
靳连珠眼睛霎时变得澄亮,迫不及待走入内间唤白芷伺候自个儿更衣。
穿上之后,她发觉尺寸格外合衬,便知晓这身行头是沈敬行专门为她准备的,当即欢喜上头,方才的不愉尽数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愧是官人,眼光果真独到。”
靳连珠喜爱的不得了,又问:“官人如何知晓我的尺寸?”
沈敬行自顾自盛上一碗汤,调羹都递到唇边了,到底没喂入口中。
他遏止不住内心烧得噼里啪啦直响的焦躁,大步流星地走近,接了白芷手中那条玉环绶,放到一旁的矮桌上。边打开匣子取了一条新的给她,边作答:“猜的。”
靳连珠背对着他,手持铜镜照看个没完,自是窈窕无双颜如玉。闻言,她扭脸睇,娇娇怯怯地瞪了他一眼,俨然不信这套敷衍的说辞。
她无意之间的举动,又于他心底惊起一片涟漪。
沈敬行背去身后的手紧攥成拳,心鼓动个不停,眼神倒十分坦荡。
只因他并未扯谎。
的确为猜测。
两人虽不曾似别家夫妻,日日夜夜都得待在一处,但偶有几回耳厮鬓摩,亦足够沈敬行了解她了。再加之,他寻得那位裁缝是整座皇城里头手艺最好的,略一描述,对方便了悟了。
为娘子做一套合衬的衣裳,并非难事。
沈敬行觑她,发觉她面颊上因喜悦泛起的酡红,心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骄傲之情。
靳连珠放下铜镜,一步步靠近沈敬行,直到他快挨不住这样暧昧的距离,眨巴着眼想逃开之时才停下。
她摸了摸鸳鸯纹路,总算冲他展现了笑颜:“这条玉环绶也是官人买的?”
“嗯,还有那只玉镯...”
沈敬行被她灼热的目光盯着,整个儿一阵不自然,于是率先对视,声冷道:“本想着忙完这趟,待回府再赠予你。”
今儿赶巧她来了,索性提前给了。
新岁添新妆,乃永平城的习俗。
这是他们成亲以来共同度过的第一个年,沈敬行想尽力做好丈夫的本分,哄得靳连珠开心一些,不让她在团圆佳节之际闷闷不乐,思念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和亲人。
不过,新衣有了,鞋袜还是得暂穿他的。
靳连珠搀着沈敬行的手臂,站稳身子之后穿好鞋。
她胸膛抵着他的手肘,抬眸就能看见他近在咫尺的面颊。
至亲夫妻,可这般亲昵的姿态极少出现在他们身上,竟让她突然有点鼻酸。
靳连珠急匆匆低下头,掩住通红的眼眶,抽了抽鼻子,忍住快要溢出的泪珠。
无奈那只大了不止一星半点儿的棉靴愈发不听话,原地打着转儿,愣是不肯乖乖让她穿进去,幸亏沈敬行及时俯身帮了一把,掌心触及到她足尖的冰凉,眉头微蹙,道:“该灌一只汤婆子捂着。你畏寒,房中的炉火也得生旺一些。”
白芷惯来机灵,闻言,立即动身去办。
沈敬行继续道:“那只玉镯,年前再寻机给你补上。”
语罢,未听到她的回应,反倒有滴雨珠“啪嗒”砸在后颈,冰得他一滞。
可这四面不透风的屋子,外头又是大雪纷飞的天儿,哪来的雨珠?
沈敬行心下一骇,继而撞入那双水津津的眸子里。
已到舌尖的那声担忧的询问还未出口,就被她捧着脸不管不顾亲了上来。
沈敬行弓着身,极难维持平衡,被她猛地一压,直接跌坐在地。亏得他反应及时,单手护着她,另只手攀住桌沿,这才不至于教两人摔得四仰八叉。
短暂分开的间隙,沈敬行气喘吁吁,向靳连珠投去疑惑的目光:“你...”
刚出口一字,靳连珠顺势缩入他怀中,仰头再次贴在一起。她毫无章法地轻啃他,如同泄愤一般,却只在外头流连,无意深入。
沈敬行喉头滚了滚,溢出一声似欢愉又似痛苦的低吟。
此时此地,他们委实很不应该做这档子事。
沈敬行欲将靳连珠推开,却在触及到她满脸的泪痕那刻仿佛被点了穴,整个人儿动弹不得。
他舌尖似乎尝到了咸涩的滋味,悬在半空的手紧了又紧,最终妥协般地揽过她薄弱的肩膀,稍一用力,轻而易举托起她的身子,放置于一旁的矮榻之上,闭眼应了她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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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作沈家妇之前,靳连珠一直认为自个儿很能吃苦。
她自小跟随父亲走南闯北,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磨难没经历过,挨冻委实算不上甚么。
或许因为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临近年关身侧又无至亲陪伴,再加之与官人的关系迟迟不见推进,反而渐行渐远,亦或许纯粹因着今日恶劣的天气,使得她冒出一股顾影自怜之感。
靳连珠不欲于人前展示脆弱,尤其当着沈敬行的面儿,没得让他觉得自己矫揉造作。可最后,她还是被他寥寥几句击溃了心防,躲在他肩颈处哭得好不可怜。
在这个没有外人的茅屋里,不必担忧婆母派来的人从外窥听,靳连珠终得以从沈家大娘子的身份中暂时脱离出来,变成曾经那个被娇养在家中的姑娘,难受了就躲入亲近之人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恨不得将掩埋的委屈悉数发泄干净才好。
沈敬行不知她为何伤心至此,猜测应是为着府中琐事,可拂冬又没来禀...
他被她低低切切的啜泣弄得心碎一地,无暇再想旁的,亦不敢贸然开口询问,搭在靳连珠后背的大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安抚的动作笨拙却诚恳。
被他难得耐心的哄了一会儿,靳连珠的泪珠子堪堪止住。
她依依不舍地抽离他的怀抱,只一双藕白手臂还攀着他,抽抽搭搭好一会儿才顺匀气息,柔柔的软声:“妾身失态,望官人见谅。”
恸哭了一阵,靳连珠半耷的眼皮泛着薄红,泪水泡的眸子漆黑发亮,双唇也微微发肿。姿态娇憨。
沈敬行静看半晌,抬手盖住那双泛红且发烫的美眸。语调相较平日软和几分,踌躇发问:“有人给你委屈受了?”
身为人子,不好在背后非议长辈。
但如若真相同他所想一般,他也不会对娘子的委屈坐视不理。
靳连珠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连忙摇头否认。顿了一顿,她随意扯了个由头:“许是太久没见到官人,想极了才会哭...”
意料之外的答案,沈敬行何种原由都想到了,唯独没料到这一点。他盯着她那双水潺潺的眼珠子,有片刻的失神。
方才彼此捻揉过的唇隐隐发烫,使得沈敬行五脏六腑都火烧火燎的,他不太自然地吭了一声,掌心撑着矮榻边沿欲起身。
甫一动作,靳连珠立即抓紧他的领口,不由分说的又把人拉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