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从礼回到水慢城的大殿,推开殿门时,天色已晚。
他今日处理公务,又加上百里问及婚书,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逃避,所以直到现在才得空回来。
想到已经一天没见到孩子,他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然而,当他踏进顾重行的房里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在原地。
照顾孩子的陈嬷嬷倒在地上,额角有一处明显的淤青。
屋内一片狼藉,孩子的摇篮翻倒在地,被褥散落一地。
“陈嬷嬷!”
顾从礼快步上前,扶起昏迷的老妇人。
他探了探她的鼻息,还好,只是晕过去了。
“来人!”顾从礼厉声喝道,“快请大夫!”
下人们闻声赶来,看到屋内的景象都吓了一跳。
顾从礼将陈嬷嬷交给下人照顾,自己则快步走向摇篮。
摇篮里空空如也。
顾从礼的手微微发抖,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谁干的——就是水三娘。
一些记忆突然涌上心头。
那时他与百里刚刚成婚三个月,百里也成功怀上他们的孩子。
虽然自从逼百里写下婚书后,他就沉默寡言,安静不少,可顾从礼依然担心他会逃走。
顾从礼明白他的为人,绝不会对孩子不负责,所以在孩子出生之前,顾从礼用铁链锁在床上。
一是害怕百里再次自残,为了保胎,二是防止他逃走。
水三娘以为那场婚礼是为她准备的,满心欢喜却成空,还成了妾。
“我要成为你的妻子!”
顾从礼淡淡回答,没有半点感情:“你已经娶了你。”
水三娘歇斯底里地大喊:“我要的不是这个!”
顾从礼平静地看着水三娘,拿出那种逼着百里写下的婚书,“在此之前,百里已经是我的妻子,你当然只能是妾室。”
水三娘咬紧牙关,眼中闪过一丝狠辣的光芒,猛地向前一步,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似乎想要一把夺过婚书。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婚书的那一刻,顾从礼手腕一转,水三娘如一片轻飘飘的雪花般飞了出去,重重的砸落在地。
“咳咳咳!”水三娘脸上满是震惊与愤怒,她缓缓爬起身,“堂堂……堂堂水慢城城主居然打女人……”
顾从礼则冷眼看着她,眼中满是不屑,“那是以前,现在有了师弟,什么堂堂,能保护他的便是好手段。”
水三娘的嘴角流下一条蜿蜒的血迹,“果然是那个贱人蛊惑了城主。”
顾从礼走到水三娘身边,没有弯腰伸手掺扶,他长身玉立,居高临下地冷眼相待,“你敢碰他一根头发,便叫你生不如死。”
说完,踏出门去。
本以为有这番警告,水三娘会忌惮不少,可顾从礼很快就发现,他总是会百里的房外偶遇水三娘经过。
最过分的一次,她竟然半夜摸进了百里的卧房。
顾从礼当即冷了脸:“滚出去——”
水三娘悻悻地低下头离开。
后来顾从礼便把水三娘接到了水慢城大殿里居住,彻底断了她接近百里的可能。
直到百里生下孩子,顾从礼解了他的锁链。
他是个称职的家长,无论孩子他愿不愿意接受,既然带来了这个世界,就一定会好好照顾。
可有些伤痛不可能被轻易抹除。
就像逼着百里写下婚事的时候一样,顾从礼发现他在偷偷伤害自己。
从此府中一切尖锐物品都消失了,孩子也被顾从礼带走。
水三娘便是那时接触到顾重行。
她怎么可能会善待这个孩子,顾从礼心知肚明,所以在孩子还小时便是他亲手带着。
他们的孩子天赋异禀,也让顾从礼省心不少。
顾重行在一岁多时便已经学会很多法术,一个水三娘根本不放在眼里。
顾从礼这次安心将孩子交给陈嬷嬷带,还叮嘱顾重行,水三娘绝非好人,一定要小心;他也从不对孩子隐瞒百里的事,无论他是否已经疯了,都会对孩子如实告知。
所以顾重行对百里一点都不陌生。
顾从礼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心中已经有了水三娘的大致行动。
她一定会去找百里。
果不其然……
又重回十八岁妙龄少男的百里,记忆里,前几天还在临安策马扬鞭,惹无数少女怀春,今天就给跟屁虫师兄生了个孩子!
他能慢慢接受与师兄在一起了,但是孩子怎么可能接受。
他是男的!
要生孩子意味着要吃孕子丹、他是下面那个、整个怀胎十月中,连身体构造都要和女人一模一样,直到孩子出生。
百里一时无法接受,心绪烦乱,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卧房。
当房门合上,百里看见水三娘嘴角噙笑,坐在桌前。
“谁能想到呢……二十多年前叱咤江湖,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教教主,如今比野狗还不如,被师兄设局囚困,只能雌伏身下。”
第二次重回十八岁记忆的百里并不认识水三娘,只觉得十指指尖隐隐痛痒,“你……你是谁?”
“你知不知道你失去了三年的记忆。而我是能帮你记起来的人。”水三娘一边说着,一边朝百里靠近。
虽然她说的是要帮百里,可百里心跳狂乱,并不能对他放下戒备,“你就站在那儿,不要过来。”
水三娘的脚步顿了一下,随机勾起嘴角,轻轻一笑,几个大步快速跨到百里跟前。
百里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吓得转身就要开门逃走,可水三娘出手按住门。
森冷如鬼魅般的声音在百里身后幽幽响起:“跟我走吧——”
说完,水三娘抬手劈去百里的后劲。
百里还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便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
百里苏醒后,五感都有些模糊,像隔了厚厚的一层棉花。
他隐隐中看见水三娘正在和两个人交谈着什么,最后那两人给了她一只瓶子,便离开了。
那两人走后,水三娘转身看到已经醒来,却还在模糊中的百里,她夺上前去,一把抓住百里的下巴,恶狠狠地说:“你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惦念着?!”
说罢,打开那两个给她的玉瓶,将里面的东西都灌给百里。
……
三日前,水三娘给百里灌了一瓶“忆尘散”。
药性发作时,百里在锁链下抽搐如濒死的鱼,指甲抠进青砖缝里,血混着冷汗在地上洇成暗红的花。
水三娘蹲下身,捞起虚脱的百里,让他看向自己:“记起来了吗?”
百里没有回答,茫然睁着眼,瞳仁里空无一物。
“看来是没有。”
水三娘忽然觉得无趣奇怪,喃喃自语道。“既然没有效果,为什么一定叫我让他吃下?”
她送开手,百里脱力,跌倒在地,铁链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碰撞声。
水三娘一直想帮顾从礼拜托百里的蛊惑,可顾从礼非但不领情,还那般对待她。
经过这几年,她改变了想法,她不想杀死百里,而是让顾从礼跪在脚下——顾从礼十分在意百里,如今百里便是她手中最锋利的刀。
“利刃该出鞘了。”她冷笑一声,将请柬甩在桌上,“十大门派的掌门,三日后都要亲眼看看……他们怕了几十年的魔教教主,是怎么像条狗一样被顾从礼拴住,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
顾从礼找了整整三日都没有找到百里。
水三娘到底把人藏去了哪里?!
他很早就想找机会处理了水三娘,可他太忙了——因为不放心其他人,他要照顾孩子;百里崩溃之后,还要照顾他;水慢城的一些事务也需要他亲自处理。
顾从礼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动手,要把水三娘这个祸端留到现在。
小侄儿顾勉上听闻百里不知所踪,着急的赶到水慢城:“师叔,我也派些人帮忙找找百里师叔。”
他正要动身之时,一名侍卫带着水三娘刚刚派遣的请柬跑进屋内。
两人读完那封请柬时,顾勉上第一看见顾从礼大发雷霆。
自从二十多年前百里师叔在阴山之巅自爆后,顾从礼一夜白发,连情绪也变得极为平淡,像一潭死水。
然而,此刻,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目光瞬间凝固,身体微微僵硬,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定住了。
他的手指紧紧握拳,关节因用力而变得发白,眼神中透出一股压抑的愤怒。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动,但胸口的起伏却出卖了他的情绪。
空气似乎凝固了,整个房间都被一种紧张的氛围笼罩。
顾从礼目光如炬地扫过请柬,一把从顾勉上手里抽过来,像是在宣泄着内心积压的情绪。
他将请柬合上,放到桌上,看似风平浪静,动作却无比滞涩与生硬,仿佛在用这种方式梳理着心中的愤怒。
待放好请柬,他站在桌边,目光盯着它,脸庞在光影中显得愈发冷峻,嘴角紧抿成一条直线,那是一种被压抑到极点的情绪。
“师叔?……”顾勉上出声提醒顾从礼。
话音刚落,顾从礼一把掀飞了桌子。
砰的一声巨响,桌子砸落在地,四分五裂,一起碎屑中只有那张红色请柬十分刺眼。
他抬起手,对着请柬隔空握拳,瞬间,那张请柬也化为碎片。
顾从礼转身离开,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却也带着一丝决绝。
顾勉上吓到了,在房中愣了一会儿,才抬脚跟上他,“师叔,我们怎么办?”
“将计就计。”顾从礼的声音十分森冷,像一把笔直的钢刀,直插入耳,“这天上地下就没有好人。”
他们在城南破庙找到阿福时,他正跪在神像前烧纸钱。
火盆里灰烬翻飞,映得他侧脸如鬼魅。
自从两年前百里的事情一过,顾从礼虽然没有赶阿福走,但他主动离开。
娶水三娘为妾后,顾从礼从来没有理会过她,而阿福倾慕着她,所以顾从礼不止一次的看见两人偷偷私会。
多可笑,明明身体如此亲近,可感情却如此疏远。
顾从礼将酒坛放在供桌上,惊起梁间寒鸦,“水三娘眼里只有我,你不过是她养着聊以寂寞的狗。”
阿福起身猛地掐住他咽喉,指节青白:“你也配提三娘?你若是娶了她之后好好待她,她会变成这样嘛!?……”
“是她逼我娶她。”顾从礼任由他掐着,声音在冷漠中听出几分压抑的怒气,“我根本就不爱水三娘,既然你爱她,那你一定会比我更善待她吗?”
“当然!”阿福坚定地低吼出声。
顾从礼继续问:“三娘爱你吗?”
阿福的手颤了颤,“她眼里从没有我。”
顾勉上看见顾从礼眼底闪过危险的光芒,像一步步引诱猎物进入陷阱的毒蛇。
只听他又问阿福:“你爱三娘,可她爱我,你为了她好,就放任她在我身边,被我欺负忽视?你舍得?”
阿福摇摇头,“我当然不舍得!”
顾从礼引导着:“那你就应该坚定的得到三娘,因为我不爱她,而你却一定不舍得她受委屈。”
阿福迟疑,“可是……”
“没有可是。”顾从礼没有感情的声音立马打断了他的话:“你帮我救出百里,我就把三娘给你。她不爱你,她疯了,她残了,哪又如何?这样你才能更容易的得到她,独占她,永远关在身边。”
供桌上的长明灯倏地灭了。
“师叔……”顾勉上听到这些话,吓出一身冷汗。
阿福却双眼发光,像忽然想明白了,松开掐住顾从礼的手,直接跑出了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