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山林。
“你为什么来这里?”
“别问了。现在再说还有用吗,都来了已经。继续走吧,早点登顶,早点结束。”
“我就是想知道。”
“好吧,但我也早就讲过了,他们逼我的啊。”
“不是这样的。”
“不是?怎么不是了?”
“根本不是。你知道,根本不是强迫。那只是你敷衍我的借口,也是敷衍你自己的借口。”
“哦,那听起来你好像比我更清楚我怎么想的。那我怎么想的?”
“你来这里是因为……因为你想战斗,想流血,想厮杀。你想杀一些人,你也想……也想被人杀死……是这样的,你想自寻死路。”
“呵,我傻吗,为什么想那样?”
“因为你在逃避。”
“……听不懂,逃什么?”
“逃避你不想面对的事……以及不想面对的人。”
“……”
“对吗,我说的?”
“也许吧,呵,就算是吧。那又怎么样?”
“只是希望你知道,这样做是错的。”
“好,我知道错了。现在我当然知道这样做是错的啦,现在我觉得自己当时疯了才会答应那个半藏。但现在再说不还是没用吗?现在我们不还是被困在这山上吗?现在我们都得死在这了认识到错也没什么用了。”
“……你会活下去的。但如果以后,你还没意识到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还要继续像这样用战斗和求死的刺激来满足自己,那么……”
“那么?”
“我不知道我还能像这样跟随多久,我感觉很累。”
“那……我也没要求你跟着啊。”
“说什么?”
“你又为什么来这里?”
“……你该知道啊。”
“我知道,可我没要求你和我一起上山啊!你自己选的,我——我一点都不想你来,这地方根本就不是你该来的,我——我不是在低估你的武术我知道你比我更能打,但你没有杀人的觉悟,你没法狠下心去伤人哪怕对方是敌人,是不是?刚才我也都看出来了。我也不是说这是坏事我觉得这样在别的地方也很好,但在这里确实是不行的啊!我都不知道你怎么能通过藤林佳的考验,她是不是故意放你通过的?你根本就不适合这里,根本就不该来这里!我根本就不想你来这里,你真的会死在这啊!”
“……”
“我也不想你有事……”
“——所以你觉得你要分神来保护我?这让你负担加重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也没要你保护,就像你没要我跟随。我们就这样在朝同一个方向各自走各自的吧,谁也别当谁的负担了。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想怎么做也就怎么做。谁会发生什么事都是谁自己的选择,都是自寻死路,那也很好,你不正是希望那样吗?走吧。”
“不是,我道歉,我不知道自己刚才又发了什么疯,刚才说的——”
“继续走吧,早点登顶,早点结束。”
“……唉。”
说错话的时候人会想抽自己一巴掌。庄无生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一段并不愉快的对话之后两人依然在继续向山上行走,但现在是郑坤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看着前方漆黑的背影,肩挑长棍,背负行囊,一言不发,默默迈步,他感觉很别扭也很不安,因为说错话。但他觉得自己现在道歉也于事无补反而会让对方更闹心。所以只能什么也不说,乖乖地跟着,自己在内心反省过失想着怎么弥补。活该。
并且道歉又有什么用呢?如果问题还是那个问题。他不是听不懂郑坤的意思,也不是不明白郑坤的心意。但是明白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不打算做出改变。所以他该改变吗?改变目的地?改变目标?改变……改变对一段早已挽回不了的过去的仇恨……和别的情感?
也许……也不是不行吧。
……
庄无生开始回想起过去。人走路的时候会胡思乱想。人在尴尬和自责,不想面对面前人的时候也会胡思乱想。
他开始回想起过去和那个人同行的经历,彼此之间的闲聊交谈,回想起那张和善的总是轻轻微笑的脸。然后他想到,如果那个人现在自己身边,看到自己现在这样窘迫的处境会说什么。
应该会让自己为刚才的话道歉,应该会让自己改变想法,放弃朝错误的方向继续行走,停止沉溺在过去的记忆中。应该会让自己不要犹豫不决,不要错失机会,应该会让自己去试着接受现实和接受眼前人的跟随。应该会让自己停止犯更多的错误。
是啦,卓五通是个很好的人。
然后他想到,卓五通不在这里,这就是错误。
……
但话又说回来。
庄无生抬头看着郑坤的背影,心里想法又转变回内疚和不安。虽然或许于事无补或许火上浇油,但或许确实还是应当说些什么,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说些什么让对方知道自己也是在乎的……虽然无法像应该在乎的那样在乎,但还是有的——都不够还好意思说啊——唉就说吧别胡思乱想了。
“呃……”
他抬头看着眼前的背影,开口。呃?呃完了呢?
“嗯?”
背影放慢脚步,稍稍侧过脸,回应。
“呃……你饿不饿?”自己找棵树上吊去吧,说的什么玩意儿,“我这还有些干粮。”
虽然夜色昏暗但庄无生还是能感觉到面前人在翻白眼。然后他听见郑坤说了几句话,是他听不懂的日语,话也不是对他说的。
说完,两人头顶的茂密枝叶中就落下一个包袱,郑坤抬手接住,从中取出一块干粮饼啃起来。剩下的还系到腰间。
“……”
庄无生无奈地偏了一下眼睛,的确是越说越错,越说越让人涨气,还是别再开口了吧,“……呃,咱们已经走了多久了?从刚才打完到现在?”
“不知道。”
前面的背影回答,伴随着吧唧吧唧的声音,故意的。
“有点不对劲,是不是?”他朝上方望了一眼,上方,高耸的树木,茂密枝叶此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阴影可以隐蔽很多人影,响声可以隐蔽很多声音。现在在二人周围,草丛中,树林里,无时无刻不潜伏着危险,那些伊贺的忍者直到现在都没有离开过他们身边。但也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开始战斗,“还没到时间吗?下一场的人呢?”
“不知道。”
前面的背影依然貌似无所谓地回答。但庄无生听出了对方声音中的警觉。
“喂!”
他开口高喊,抬头对着四周晃动的草木树林。
“庄先生有何吩咐?”
从身旁或许很近或许不近的地方传来回应,一个男人的嗓子,说汉语的腔调生硬,语气没有一点起伏。
“现在什么时辰?”
他问。
“将近丑时。”
他们在子时遭遇了那对假装游客夫妇的忍者,战斗持续时间并不长,郑坤和阿佳对话也没有用太久。这样计算,现在供休息的半个时辰早已经过了。
“半个时辰已经过了。”
“是的。”
传令忍者的回答依然简明生硬。
“那下一场的人呢?还不现身?不打了吗?”
他有些希望如此。
“战斗会有的。”
“那来打啊!”
他感觉烦躁了。对方倒的确按规则说的那样有问必答,但也只回答他问的问题,多余的话多余的信息一点也不泄露。只能让他一句一句地问。
“时间和地点我方决定。”那声音说,“现在请继续沿此路向山顶前行。”
路就是他们正在走的路,前方灯笼点明,连成断断续续的线。
“那对手是谁?”
他神色阴沉,再问。
“开战的时候您会知道。”
“哼……”
他不想再追问,知道对方不想让自己知道的答案,自己追问也得不到。
“还有何吩咐?”
“没,滚吧。”
“恕难从命,追踪二位是我们的任务——”
“那闭嘴吧,谢谢。”他朝声音来源没好气地甩了下手臂。
“——”
没有回应。
但是枝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和草丛中窸窣响动依然不断,远处的阴影也依然不停变换深浅。那当然是因为山风在不住吹拂,当然了。
“哼。”
庄无生又从喉咙中发出一声闷响。当然了,草丛不会回应这个。
“是阿佳。”一直在他前面走着,吃着那块干粮饼的郑坤开口,“她当时就说了,下一个出战的人就是她。”
“……什么时候?”当时就站在自己面前说的,说完还提醒他刀掉在草丛哪边,“哦对,颠婆老板娘……干,全忘了。刚才那孙子在装什么啊?明明都知道还要装一下神秘。坤,你也早点提醒嘛,搞得让人看笑话了。”
“……”
郑坤没说话。
“他祖宗,要不是藏头露尾地不好找,现在真想冲过去先杀了那个狗杂种。”庄无生继续说,继续走,时不时斜睨一眼身边的草丛。开口语气轻松,随随便便,随口说出无所谓的字词,假装在调侃,一如既往,但斜昵的双眸闪烁着光,说话的时候咬字重得像在咀嚼肉食,这是假装掩盖不住的,这也是本能地显现原型。说脏话的人经常意识不到自己在说脏话,或者意识到了也无所谓。情绪激动的时候,本能地就会说出口。
“……”
“不过要是女罗刹的话,我倒是明白了。她故意这样做的,应该是走到前面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埋伏,等着我们送上门去,利用地利,在我们放松警惕的时候现身偷袭,就像在客栈那样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一定如此,我都看出来了,这就是她的门路。”
庄无生微微点头,附和自己的想法,轻轻咬着牙齿,他已经在脑海中开始盘算设想到时会是怎样的场面。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佩刀,眼睛四处张望,保持警惕,做好准备。
胡思乱想也就是胡思乱想而已,该做正经事的时候可不能胡思乱想。
方才的胡思乱想,庄无生此时也已经全忘了。
他的注意力已经转回到了眼前现实。
“……”
“我可不怕她,我们走快一点。”他说着,加快脚步,“去看看她到底在玩什么花样。这次我可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了。这次我可要和她面对面好好较量一番,让她知道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庄无生从郑坤身边越过,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然后继续朝前方走去,重新走到他的前方,大步流星地,抬头望着前面灯笼连成的线,一改先前跟在后面的低头缓步姿态。脸上浮现出期待面对挑战,兴奋的微笑。微笑很危险。
一如既往。
“……”
郑坤默默听着对方的呓语,不说,也不看,也不追。只是低着头,依然继续按原有的步调走着,默默咀嚼干粮饼,抿着嘴,其实他并不是个喜欢吃东西发出响动的人。他伸手揉了揉自己刚才被拍的胳膊,还是不说话。
“快跟上,坤,别吃啦,要战斗啦。”
他只是继续走着,踏着石板山路向上,重新跟随着重新回到眼前的人,仅此而已。
白日,水边。
“船到岸了,庄师傅。”
“坤,我说了叫我小庄就行啦,咱们这些天相处也算彼此熟悉,你要总是那么礼貌感觉倒有点生分。”
“哦好吧……小庄。那,船靠岸了,我们现在已经到日本难波了,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这个……我也不知道。”
“你知道你要找的朋友在哪吗?”
“……说实话,不知道。我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你知道名字吗?也许我可以帮你问一问?”
“不……我,知道倒是知道,但……好吧我都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这个地,只知道他在日本,具体什么地方倒不清楚。”
“这样啊,那应该不好找吧。”
“我会找到的。”
“哦,我也希望你能找到。”
“是啊,是啊。”
“那么,坤,既然船已经靠岸了,我想我们也就在这分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