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没想到，宝镜原来竟是打了这个主意：“你就这么想离开这里？”
宝镜点点头：“你不肯见我，也不肯放我走，我没有办法，只能什么办法都试一试了。”
“留在这里不好吗？一直陪着我，就如在阳世时那般，不好吗？”
蒙瞳说得很认真，他真的很想将宝镜留在身边。那样，他的心境会格外安稳，可以暂时摆脱骨子里的孤独感。
他也会努力护持宝镜，一直将他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宝镜若要高飞，只要不离开地府，他也会竭力助他成长。
只要他留下。
可宝镜却摇着头：“蒙瞳，我觉得我离开，对你对我都是最好的。”
蒙瞳皱眉：“你在说什么？”
“你曾经与我说过，当年你好不容易渡过百鬼夜行大劫，接引之门大开，可以入地府，最终却差点功亏一篑。当时是那位姓梁的恩人助你，你方才顺利归入地府。”
蒙瞳点点头。
当年来接引他的两个鬼差狮子大开口，问他索要重额贿赂，否则就要关闭接引之门，任他在阳间自生自灭，激得蒙瞳大怒，差一点要与他们同归于尽。
因蒙瞳本就是修的化外之道，身上没什么钱财，又性情僵硬秉直，哪里会真的给那两个鬼差贿赂。
要不是当时蒙瞳刚刚受过百鬼冲击，身受重伤，说不得根本不会与那两个鬼差费什么口舌，干脆就一怒之下杀入地府了。
真到了那时候，他就不知会是个什么光景了。不过此事与宝镜离开有什么相干？
宝镜道：“因为当年这桩事，你痛恨一切徇私之事，来到地府之后克己奉公，铁面无私，哪怕地位权势日涨，依然不改行事本色。”
“这是你得转轮王看重的原因之一，更是你之所以受众多鬼将鬼兵们尊崇的重要一点。”
“可是现在，”宝镜叹了口气，低声道：“自我来到地府，你为我破了多少例，又徇过多少私心呢？”
此言一出，蒙瞳顿时哑口无言。
从当初私自扣下宝镜开始，蒙瞳就违背了之前发下的誓言。
此后他还在萧逸恪与宝镜之事上多番出手干预，一意孤行。为了阻止宝镜离开，他前前后后不知使了多少人情手段.......
若是宝镜不点破此事，蒙瞳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想到这里，蒙瞳出了一身冷汗。
“还有艳姬的事，我也想起来了。”宝镜垂着头，轻声道：“我......”
“艳姬说的话都不要当真！”
蒙瞳打断了他的话，斩钉截铁道：“我当初受刑的因由与你不相干。艳姬最后落得那个下场，也是她咎由自取，你不必心怀愧疚。”
“真的与我不相干吗？”
宝镜抬头，静静望着蒙瞳：“哪怕艳姬说得不全对，恐怕也不是完全与我无关罢。”
他刚留在蒙府不多久，蒙瞳就遭了严刑，如此微妙的时间点，由不得宝镜不多想。
蒙瞳张了张口，在宝镜透彻如水一般的目光下，一时竟然无法否认。
那一次受到责罚，虽说实际是因为萧逸恪之故，但归根溯源，还是与宝镜有关。
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让蒙瞳意识到，宝镜真的与他记忆里的小狐狸不同了，他聪慧、敏锐，有自己的主张，不会被人随意左右。
原来一百多年过去，两人都已不在原地了。
“所以，让我离开罢。”宝镜轻声道：“对你我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
蒙瞳沉默了许久，突然问道：“你恨我吗？”
宝镜莫名，他失笑道：“怎么会？我知道你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为我打算，待我好，只是......”
宝镜叹息一声：“只是，那终归不是我想要的。”
蒙瞳默然。
若是宝镜知道了所有的事，不知他还会不会如现下这般心平气和地面对自己。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好一会儿，蒙瞳才开口道：“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什么约定？”
“如果你二姐真的能找到当年助我入地府的恩人，并且寻到我这里，我便放你离开。恩人的话，我终归是无法不听从的。”
“但若是不成，你便要留在这里。”
正如萧逸恪是宝镜的执念一样，当初为他流泪的小狐狸也是蒙瞳抛之不去的执念。哪怕知道彼此都已不是当初的模样，蒙瞳依然选择再坚持一次。
权当是，交给上天来决定罢。
“若是寻到那人，你随时让我走？”
“是。”
“那.......好吧。”
宝镜知道现下这般已是蒙瞳最大的让步了，想了想，只好先答应下来。
宝镜在煎熬中度过了两年时光，可却一直没有盼来好消息。他希望能再次托梦给二姊姊宝华，问问人寻到了没。
但是没有蒙瞳的支持，他根本寻不到第二张托梦符。他也曾试图与蒙瞳谈过几回，可蒙瞳固执得很，并不肯让步，这让宝镜越加焦虑。
就在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这样干等下去的时候，突然有一日，柳暗花明。
彼时蒙瞳刚从外面归来，正与宝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宝镜这两年愈发沉默寡言了，常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日不见人影。
蒙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但是并不打算让步。
他已经活了太多年月，冷眼旁观过世事变迁，始终觉得只要熬过这一些日子，宝镜终将会留在这里。
蒙瞳看得出来宝镜有话要与他说，也知道他打算说些什么，蒙瞳心里做好了准备，等着宝镜开口。
可是下一瞬，他心中忽然有感，先一步站了起来。
“这.......”
蒙瞳突然伸出双手，姿态十分恭敬。接着，有金光一闪，一样物什凭空出现在他手中。
此事突然，宝镜压下心绪，好奇望过去。那东西好像是.......人间帝王颁下的圣旨？
宝镜心里隐隐有感，他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东西，虽然他想不起来。
蒙瞳神色严肃，慢慢打开圣旨，片刻后，他身体僵直，一动不能动。
“蒙瞳，你怎么了？”宝镜站起身，奇怪地走过去。
他并没有随便去看那圣旨的内容，站在蒙瞳一步之外。
“天意，这便是天意吗........”蒙瞳喃喃。
“蒙瞳？”
宝镜有些不安，蒙瞳看起来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这让他有些担忧：“可是出了什么事？严重吗？”
好半晌，蒙瞳方能动作。他将圣旨放下，长叹一声：“我输了。”
宝镜望着蒙瞳复杂的眼神，心里一下子急跳起来，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你、你是说.......我们的约定吗？”
蒙瞳没有否认：“你二姐她，真的找到了我那位恩人。所以，我输了。”
宝镜张了张嘴，澎湃热意瞬间冲入脑海，意想不到的喜悦滋味如同潮水一般将他淹没，以至于嗓子如同被哽住了一般，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听到胸腔里震耳欲聋的欢跃之声。
“输了，怎么会........”蒙瞳双手扶在桌沿，心绪翻涌，浑身僵硬。
可一旁的宝镜却是太高兴了，夙愿得偿原来就是这样的滋味儿，他竟控制不住微笑，也控制不住眼眶的潮湿，淤滞于心的堵塞感瞬间烟消云散，如同拨云见日，春暖花开。
“公子，我终于能去找你了吗？”
宝镜喃喃，顾自微笑，又低叹道：“二姊姊，谢谢你，我真的好开心啊.......”
有一滴喜悦的眼泪，悄然滑落。
蒙瞳转头，默默看着宝镜失态的模样。半晌，长叹一声。
宝镜也终于能从这桩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中缓过神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用衣袖胡乱擦了擦脸，扫到桌上的圣旨，随口道。
“原来你那位恩人竟与皇家人有关啊，竟能请动皇帝陛下下旨。”说罢又觉得此事很是顺理成章，自己先点了点头。
蒙瞳却是满心复杂滋味儿。他知道宝镜在想什么。
宝镜不知其间详情，只听他说过恩人当年曾压制地府来的接引鬼差，让他能顺利归入地府，便下意识以为恩人乃是修道高人，法力高强，寿命悠长，又得到当世皇家礼遇，这才能请动圣旨促成此事。
毕竟阳世与地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人间天子的面子，地府无论如何也是要顾忌一二的。
可实际并非如此。
在今日之前，蒙瞳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输，因为当初帮了他大忙的恩人，实际是个凡人。
彼时恩人已逾不惑之年，如今百多年过去，他必然已不在人世。
虽然蒙瞳一直没有在地府打探到恩人的踪迹，但恩人功德耀眼，当年便可以以凡人之躯压制那两个索贿的鬼差，使其不敢再阻挠他入地府成道。
想必恩人的轮回路不与普通人相同，打听不到他的踪迹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事实上恩人也确实再入轮回了，且这一世还是个凡人，可蒙瞳没想到，恩人此世竟是一位人间帝王，并且还有前世记忆，愿意接受宝镜二姊姊所托，降下圣旨请他放人。
这一切这样的不可思议，违背常理，但却真实地发生在他眼前。
圣旨上有恩人的气息烙印和名字，与前世一摸一样，不可能有错。
蒙瞳原本胜券在握，觉得自己不可能会输，一定可以留下宝镜，但现实却狠狠打了他一巴掌，让他不想面对都不行。
或许，这真的是天意罢。
蒙瞳叹息，满嘴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