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错了！我认输！好吗？”道林吐出一口水，几乎是大声叫道。他的因为湿透而显出褐色的发丝狼狈地贴着额头，总是神态平和的眼睛半眯着，眼下的皱褶和眉头纠结地挤在一起，连带着他那张后来迷倒无数爵爷贵妇的脸都有些扭曲。

在拉维妮娅的回忆里，那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脏话。

但她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因为女仆已经发出惊叫，点亮了一侧房间的灯。

“……我错了。”直到裹着毯子坐到壁炉旁，道林还在垂着头向她嘟囔。他很少这样，这有点奇怪，就像他真的需要忏悔什么一样。

拉维妮娅歪头想了一下，问了她最想问的问题：“为什么？哪错了？”

道林望着她看了半天，在她快要扭过头去的时候，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不该那么说湖中仙女，好吗？”他垂下头说，“这样吧，我来讲一个新的故事。”

飞毛腿向前跑去，一直跑到夜幕离去，一直跑到太阳落下，在启明星闪烁的光芒里，奔跑的孩子看到了一座城镇。

这里就像一个全新的世界，导体矿、金属和蒸汽造就了它全新的模样与灵魂。

这是湖中仙女为孩子指出的道路，这是母亲为孩子照亮的前路。

旧日的村庄已被抛在身后，在崭新的世界里，孩子崭新的命运就此开始。

……

等到拉维妮娅再次睁开眼，月亮投下的长条形光斑已经从那张狭窄单人床的床头挪到了她的胸口。她望着那块月光出了会神，直到她的意识完全从那些混乱扭曲的梦境里抽离出来，后背和脖颈不再湿漉漉地粘着冷汗。

那道月光还明晃晃的，像湖中仙女苍白柔软的手臂。

拉维妮娅深吸一口气，掀开被子，拨亮床头遮光灯罩下的半截蜡烛。

她执着那一小块昏暗的烛光，目标明确地摸到酒馆一楼，抓着了酒架上随便一个细颈的酒瓶。直到一口不知名的烈酒滑进喉咙，她才将胸腔里环绕着的那口气长长地吐出来。

这感觉并不能说比梦醒时好上多少，只让她感到一种转瞬即逝的轻松。喉咙里的灼烧感提醒着她，这不过就是用一种痛苦压制另一种痛苦。

而事实上，酒馆里没有一个酒鬼不知道，酒精绝非救命良药。

我又在干什么呢，她想，恍惚感到彼得.莫德的眼睛又在她眼前晃。

某种铁锈般的甜腥味似乎还萦绕在她的指间。

母亲。她又想，母亲。

她其实没办法想象母亲该是什么样的。如果那张画像上的女子活过来、跨过画框走到她面前，她完全不清楚会发生些什么。

那个叫安娜的女子是她的母亲，又不止是她的母亲。道林说那张画像并不像她，但实际上，无论是在他的眼里，还是在拉维妮娅父亲的眼里，在阿诺德的眼里，那都是不同的人。

但她实在太想知道母亲该是什么样了，所以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一个关于母亲的形象在她的潜意识里成形。

母亲该陪伴她、指引她，就像启明星永远为孩子照亮前路。

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吧。拉维妮娅又咽下一口酒液，感到眼底发热，朦胧中母亲永远年轻的身影又注视着她。如果有那么一天，如果你告诉我，我会毫不犹豫地前去的，哪怕结局是永恒的安眠。

但母亲只是看着她，沉默着。拉维妮娅重新感受到痛苦，血腥味从翻滚着的胃里弥漫上鼻腔。

她感到快要被淹没了，眼前的身影却突然开始发出另一种光芒，接着在这种光芒下如水中的月影般破碎，显露出光芒的真身来。

那并不是湖中仙女身上的光芒。拉维妮娅看着米拉把手里的烛台放到吧台上，又伸手把它盖得再小些。在微弱的月光和烛光的映照下，酒馆女招待颜色浅淡的眼睛如同猫科动物一般闪着莹莹的蓝光。

“和我说说吧？”米拉轻声说，比起疑问更像一句果断的命令，“你的状态不太好，怎么了？”

拉维妮娅直愣愣地盯着她，一时间失去了所有反应，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我……”她过了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以为这种谈心环节会由阿诺德负责呢。”

“哦，他是挺担心的。”米拉歪了歪头，细碎的短发在烛台旁边晃悠，“不过他觉得，这件事由我来说比较好。”

“——说说吧。”酒馆女招待在烛光下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我可是你们无所不能的米拉小姐、不是吗？”

“……当然。”拉维妮娅忍不住跟着米拉一起笑了一下。她接着垂下头去，深吸了一口气，两只手的手指互相抵着，缓缓地画着圈。

“我——我杀了彼得.莫得。”她说，微微咽了口唾沫，“这个之前也提过了，我并不后悔，因为当时的情况，不是他死，就会是我。”

“而且——他干了不少恶事，他——他也算是罪有应得。”

“嗯哼。”米拉点点头，“但是？”

“但是——但是。”拉维妮娅又深深吸了口气，“我总是看见他，当时我没有太多反应时间，但现在，现在我能清楚地记得刀刃接触皮肉的感觉，一次又一次，还有他的眼睛，他，他当时就那么看着我，叫着他妻子的名字。”

“你也说过了，他是个人渣。也许他妻子根本不想被他喊什么名字，那位女士说不定很感谢你呢。”

“是，是的，我说过。”拉维妮娅的手指纠缠在一起，“但我们不知道，对吧？我也许只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一些，才总是这么强调。我没错，我不后悔——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审判别人？我本身也是一团糟，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只是想着逃跑——活下来，然后逃跑，逃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

她猛地抬起头，用带着冷汗的手掌握住酒杯，急切地灌下剩下的半杯酒。

——这一次，米拉没有阻止她。

“如果我没有遇到杰拉尔德，没有遇到你们，我又会怎么样？我简直是只待宰的绵羊，只要屠刀没有落到我头上，就净想着吃草。现在我跑出羊圈了，却还想假装我的皮毛纯白无暇，没沾上脏污和鲜血。”

“我真是个烂人，是吧？”她吸了吸鼻子，抹掉不知什么时候糊在脸上的眼泪，“又幼稚，又别扭，等着你们来安慰我，好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对不起，米拉，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