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好，拉维妮娅小姐。”本森几乎是兴高采烈地和她打招呼——他刚刚找阿诺德多要了杯威士忌，似乎打定主意今晚要和酒精相拥入眠。

“——哦，忘了问，您的胳膊怎么了？”

“也许是我不小心从楼梯上滚下去了。”拉维妮娅飞快地说。很少有人知道，她在信口胡说这件事上可谓毫无压力，那双眼尾下垂的琥珀色眼睛在任何时候看起来都真诚极了，以至于当她打定主意要骗人的时候，几乎没人能立刻辨认出来。

但今天她倒也不是觉得有什么骗人的必要。

这像是一种下意识的防御行为，让她短暂地从一段新鲜的、难以消化的回忆里抽离出来，进入一种安宁的错觉里。

就好像她一直坐在吧台旁边，每天的工作不过收几杯酒钱，再和顾客聊上几句。

别去想。她想。

她在情势紧张的时刻往往不会多想，她的某一任家庭教师曾经评价她天性如此，也许是出于某种求生本能。但终于感到安全之后，那些被压抑的情绪开始翻滚，像是要从她的胃里涌上来，带着某种黏腻的腥味，几乎要盖过她的口鼻。

别去想。

“哦。”本森灌了口啤酒，又拿起装威士忌的杯子，“这可不……”

“桑德拉小姐，对吧？”拉维妮娅没有等他把话说完，向侧身对着她的女佣兵伸出手：“很高兴认识您，我是拉维妮娅.亨特，这里的新老板——老板之一。”

女人向她的方向转过来，灯光越过这位佣兵肌肉坚实的肩膀，在拉维妮娅面前投下一道宽阔的阴影。

“这可是个大新闻。”桑德拉的脸凑向酒馆年轻的老板，露出一个微笑，“瞧瞧我都错过了什么，新老板，哦，阿诺德该早点告诉我的——你是他的妹妹？侄女？还是他终于决定收养个女儿了？”

她靠的也许有点太近了，带着酒味的呼吸打在拉维妮娅脸上，让她忍不住想眨眼。也是在这个距离里，拉维妮娅意识到，也许这位佣兵之前说的“没有注意”并不单是一句调侃——她的两只眼睛有一些微妙的不同，左侧的眼球似乎转动得更迟缓一些，目光也更浑浊。像是跟着右边在动，仔细看来，连虹膜的颜色也要更浅淡些，像酒馆窗户上被风沙挂花了的玻璃。

“我都没仔细看。”她笑着说，听起来对于看没看清也不是很在意，“你看起来可真年轻。”

“远房亲戚。”拉维妮娅耸耸肩，“我们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算，不过老阿诺德算是我的长辈。”

女佣兵缓缓地向后挪开了她的脸，重新直起身子，又眯起眼睛看了她一会，终于握住了她的手。

“很高兴认识你，小姑娘。”她的掌心如同粗砺的砂石，“真是太高兴了——考虑到老亨特的年纪，我们说不定要相处更久呢。”

“我还在这呢，桑德拉。”阿诺德又给她倒了另一杯酒，“再说了，你也没有比我小几岁。”

桑德拉又笑起来，拉维妮娅觉得她的胸腔在这笑声里嗡鸣。

“那么这杯敬你，老亨特。”女佣兵高高举起手里的酒杯，随意地晃了晃，把酒液映出的半透明光斑投到阿诺德脸上，“就——祝你长命百岁。”

“敬老亨特！”本森喊道，迫不及待地又喝了口威士忌，“敬安全屋！”

“当然，敬安全屋！”桑德拉也喝下一大口，“我由衷地祝愿这地方永远存在——想想吧，我和两个赏金猎人一起走进一家酒馆，而直到他们走，我的脑袋还好好地待在它本来的位置上！”

两个佣兵大笑起来，又碰了一次杯。桑德拉把酒杯又举得高了些，向拉维妮娅眨眨眼：“也敬你，小亨特。”

“谢谢。”拉维妮娅笑着说，“也祝您有个愉快的夜晚——”

“——您刚才说，您从北方来。”

她能活动的那只手轻轻抚摸着吧台的边沿。

“北方的货运出了什么问题吗？”

“诶，我正要说这个！”桑德拉说，在阿诺德心疼的目光里，她手里的玻璃杯底重重地落到吧台的桌面上。

“我听本森说，你们打算去北边进货？”她长长地感叹了一声，“别去啦！我看，那边十有八九会出点什么事。”

“为什么？”拉维妮娅看着她，“只是进货而已，能出什么事？”

桑德拉摇摇头，脸上的雀斑看起来更红了些。她接连喝了好几杯威士忌，已经有点醉了。

“我这么说吧。”她肩膀的阴影又像拉维妮娅投下来，“我刚去北边的时候，无人区更深处的物价几乎是靠近布莱德防线的几十倍。当时有一半的矿工愿意请假到布莱德防线附近采购物资，因为即使是这样也比矿区附近的花销要少得多——但这只是暂时的，谁都要赚钱，商人不会就这么损失大部分顾客，对吧？所以物价后来又降了一些，稳定在一个大部分矿工能接受，又比一般价格高得多——总而言之，我都能赚钱。”

“但渐渐的，物价又涨起来了。说实话，我一开始还开心了一阵子……但是后来，我发现，在这种物价下，居然没有一个矿工选择自己去布莱德防线采购物资。”

“一般来说，要不是发了横财——据我观察，那儿也没人真的发了财——总会有人想降低一点生活成本的，但一个人都没有……这可太奇怪了，太奇怪了……而且那些所谓'社区'的氛围……”

她脸上的红晕褪去了些，似乎是打了个冷颤。

“我说不好……但我是待不下去了。”

“每一个镇子都这样？”本森用后背靠着吧台，歪着头望向女佣兵，“我还想着过段时间去一趟呢……你们听说过'永恒乐园'号吗？”

“那只老是飞来飞去的大船。”桑德拉点点头，“它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记得它是哪个有钱老爷的私人物品。”

“这个嘛，你应该也知道，飞艇要定期补充物资——那艘飞艇每隔半年左右会在指定的地方停下来，补充食物和燃料什么的，前些年因为北方的怪物潮，似乎在布莱德防线以内……不过下一次，大概就是新年之后，听说他们的休整地点要重新回到提普顿了。”

“你是说。”阿诺德把胳膊肘支在吧台上，“提普顿的集市要重新开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