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执醒来时,病房里一片寂静。
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两点,窗外的灯火被厚重的窗帘遮挡,只余几道微弱的光影,从缝隙间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几道狭长的冷色阴影。
维执仰躺在床上,陷进柔软的被褥中,目光茫然地望着天花板,神情一片空白。
此刻这个病房,像一个封闭的世界,静止而空旷,连时间的流动都变得缓慢起来。
维执试着缓缓地抬手,动作极轻。可仅仅挪动了一点,胸口便猛地刺痛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戳住了他的胸腔,维执的指尖瞬间一抖。
他的手没有力气地垂回了床铺,睁着眼睛,轻轻怔怔地喘息着,冷汗在额角渗出来。
今天护工帮他擦澡,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虚弱。镜子中的人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肩膀削薄得撑不起病号服的布料,领口宽得露出了深深的锁骨,甚至隐约能看到胸前绑带。肌肉已经流失得差不多了。
而此刻,即使盖着厚厚的被子,肩上还搭着一条毛毯,可他仍旧觉得冷,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从内而外地侵蚀着他。
他缓缓地偏过头,看着自己刚刚落下的枯瘦的手指,眼神微微一滞。
这真的是他的手吗?
他的手曾经是这样的吗?
他不记得了。
他连自己原本的模样都不记得了。
他知道,自己的头发比刚醒来时长了一些,软软地垂在额前,护工或者广垣给他擦脸时会小心翼翼地拨开,他偶尔也会从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倒影——太瘦了,脸颊凹陷,眼窝深深地陷进去,嘴唇干得发白,几乎看不到血色。
他有点不敢照镜子。
不记得过去的自己是什么样,可他知道,镜子里的那个人,看着不像是个“活着”的人。
太空了。
像是缺失了什么关键的东西,成为了一个没有情绪、没有回忆、甚至没有实感的空壳。
所有的人生轨迹,仿佛都在他醒来的那一刻,被彻底抹去,只留下一副勉强运作的身体,和一颗缓慢跳动的心脏。
他的指尖微微收紧了一些,可随即又放开了。
指甲根本没有力气嵌进掌心,他甚至无法感受到真实的疼痛。
他靠什么活着呢?
只是靠着心脏还能跳动,所以还算是“活着”吗?
可如果连自己的过去、自己存在的意义都不记得了,那他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他闭上眼睛,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他已经是一个空壳了。
只是一个,被病房困住的、没有归属感的、毫无意义的空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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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执缓缓偏过头,目光落在病房的沙发上。
广垣也还没睡。
他穿着一套深色的睡衣,袖口微微挽起,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手里拿着手机,面前的笔记本屏幕散发出幽幽的蓝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上,让那张本就锋利的轮廓更添冷峻。
广垣的眉头微蹙,嗓音压得极低:“……我知道,但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手机里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内容模糊不清。
广垣沉默了几秒,轻轻叩了两下桌面,嗓音低沉:“嗯,辛苦了,赶紧歇吧,邮件我明早处理,急的话,明天你先去对接财务。”
维执的呼吸微微顿了一下。
广垣的声音……很疲惫。
“还有今天不是故意没接,”广垣揉了揉眉心,低声道,“下午在医院,一直没空。”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广垣嗓音低沉:“行,明天我早些到公司。”
他说完这句话,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病床上。
维执闭着眼睛,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面罩拢住维执大半张脸,呼吸平稳,看起来仍是熟睡的模样。
广垣静静地看了他几秒,收起手机,放缓了动作,靠在沙发上,继续揉了揉眉心。
夜色沉静,房间里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
广垣从未在维执面前表现出疲惫,白天他耐心又温柔,细致入微地照顾着维执,晚上,他就在病房里哄着他入睡,深夜还要处理工作。
维执看到了一丝裂缝。这让他的的意识无法平静。
——“下午在医院,一直没空。”
广垣因为他,耽误了工作、失去了休息的时间。
另一边,沙发上的广垣又开始工作,维执悄悄睁眼,盯着广垣,看着那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在键盘上敲击,指尖沉稳而有力,整个人透出冷静和掌控感,可就在这份冷静的表面下,广垣却分明已经疲惫到了极致,除去每天耐心地喂他喝汤,哄他吃饭,照顾他,晚上还要处理工作。
广垣从未抱怨过。
维执的世界里,只有广垣。
可广垣的世界……却不该只有他。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了这个想法,好似很久以前就在脑中生长出来过一般,维执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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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很慢,或许是几天,或许是更久。
维执的恢复,比医生预期的还要慢。
慢得,连他自己都生出了怀疑。
胸口的引流管迟迟无法拔除,只要轻轻一动,就会牵扯出胸腔内剧烈的疼痛;手术伤口依旧脆弱,一不小心便会渗血;他的体力更是差得可怕,哪怕只是坐起来半小时,都会累得眼前发黑,连握书翻页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他被困在这间病房里,而广垣……成了他唯一的支撑。
可这种支撑,真的能够长久吗?
这个念头,在维执无意间听到护工和护士的对话后,被彻底放大了——
那天,护工推着他去检查,经过护士站时,他听到两个交班的护工和护士在小声交谈。
“……他还在VIP套房住着?”
“是啊,老张老李两个护工打替班,白班夜班轮着上,24小时贴身照顾,规格可高了。”
“这么久了,费用得有多少了?”
“嘘,小声点……”
声音戛然而止。
维执微微偏头,护工和护士们的目光迅速移开,装作若无其事地整理手里的单据。
维执也收回视线,没有再回头,垂下眼帘,手指在轮椅的扶手上轻轻收紧。
费用……套房……
这些,都是广垣在支付的。
维执的呼吸微微发紧。
他从没想过这些问题,甚至连自己住的病房要多少钱都没有概念。可现在,他终于意识到——普通人根本承担不起这里的一切。
他下意识地开始思考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广垣要照顾他,为什么要为他付出这么多。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的过往,不知道活着的意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偿还这笔钱的能力。
如果他一直都无法康复呢?
……
这天晚上,广垣回到病房,维执靠坐在床上,目光微微低垂,看不出情绪。
“策策。”广垣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今天感觉怎么样?”
维执抬头看着他,嗓音很轻:“广先生。”
广垣微微一顿,随即皱眉:“怎么又叫我广先生?”
维执没有回答,而是继续盯着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缓缓开口——
“我……是不是很麻烦你?”
空气凝滞了。
广垣的手指微微收紧,目光沉了沉。
维执低着头,嗓音有些沙哑:“我治病……很贵吧。”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输液袋子里的液体一滴一滴落下流淌进维执的身体中,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响声,可这短暂的静默,却仿佛在空气中凝成了某种看不见的漩涡。
广垣没有立刻回答。
过了许久,他缓缓地叹了口气,伸手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修长的手指覆上维执削瘦的手背,指腹一点一点地摩挲着他维执的指节,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试图传递什么。
然后,他低声道:
“策策,你住在这里,是因为你需要治疗。”
“而我照顾你,是因为我愿意。”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带着某种近乎固执的坚定。
可是,维执的指尖却微微蜷缩了一下,眼睫轻轻地颤动,他仍然不敢相信。
这句话,听起来完美得像是某种理所当然的童话,可现实并不是童话。
如果他真的值得这个“愿意”……那么,为什么他的世界仍旧是一片空白?
如果广垣真的愿意照顾他,为什么他从未真正触及病重之前的过去?
如果他们真的有那么深的羁绊……为什么他连一丝一毫的回忆都找不到?
维执咬了咬唇,喉咙干涩得发紧,心脏隐隐地抽痛着。
他的世界里只有零散的碎片,他努力去回忆,想对应上广垣告诉他的过往……那些过往太美好,像是被精心筛选过的一部分,干净,完美,甚至不真实。
说他工作的时候,同事们都很喜欢他,
说他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但喜欢加一点点糖的热牛奶。
说他有一块旧旧的手表,广垣给他买了新的,他也不换。
……可是,他怎么会只记得这些?
为什么他从广垣的口中听到的,都是些细枝末节的事情,而不是——真正的重要的东西?
比如,他为什么在西南省城转院来这边?比如,在这场重病之前,他是什么样的?比如,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维执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睛看向广垣,嗓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不确定:“……可是,你从来不跟我说,这次生病之前的事。”
广垣的指尖顿了一下。
维执将这个细微的停顿看在眼里,心里泛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看着广垣的眼睛,认真地一字一句道:“你一直在告诉我,我们以前的事,可是……”
“…你从来没有告诉我,我经历了什么变成这样的。”
他不是个会轻易怀疑别人的人,可是这件事已经困扰了他太久太久了。
他甚至已经不再期待自己能恢复记忆了。
——可至少,他想知道,自己到底经历过什么。
房间里再次沉默下来。
广垣的手仍然握着他,可是力道比刚才轻了一点,指尖微微收紧,像是迟疑,像是衡量,像是在做某种难以决断的思考。
他很快垂下眼睫,淡淡一笑,语气依旧温和:“策策,你才刚醒来,记忆受损太严重,医生说过,不能太急……”
“我没有急。”维执轻声打断了他。
广垣微微一滞。
维执的眼神很淡,但那种淡,却是被迫接受了某种困境后的麻木。
他嗓音沙哑,却透着一丝固执地冷静:“我只是想知道,生病之前,我是不是……做过什么让你不愿意说的事。”
广垣的呼吸顿了一下。
这句话,像是一根细长的针,直接刺进了某个不愿被触碰的真相。
维执盯着他,眼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埋怨,只有一片沉静。
他在等一个答案。
可广垣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掌心微微收紧,将他的手指包裹得更紧了一些。
“策策。”他的嗓音仍然温柔,但带着不容动摇的笃定,“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我会一直照顾你,直到你彻底好起来。”
他没有回答。
他没有解释。
他甚至没有否认。
他只是再次回避了这个问题。
像是这件事,根本无关紧要。
维执的指尖顿时变得冰凉。
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呼吸顿时变得有些不稳。
——他得不到答案。
——他永远都得不到答案。
广垣抬起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动作极为温柔,语气也仍然是带着安抚意味的:“吸会氧吧,你累了,不要再想这些了。”
维执没有挣开,也没有再追问,只是随着广垣的搀扶缓缓躺下,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这次他知道了,广垣不会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