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七,宜出行。
暖风和日,红光照空,正是去兴旺庄的好日子。
一大清早,小厮里里外外地忙进忙出,将钱氏整理出的数箱起居物品一一抬上马车。
苏缨宁出门抬眼看到这幕,回想起昨夜的抗争无果,微微叹了口气。
礼部暂代差事已结,今日是回都察院任差的第一天。苏策起早去了官署,随行护送之事便落在苏愈身上。
又是来自爹娘的关心者乱,苏缨宁无奈地坐在马背上,由着苏愈挽绳陪她走了一段路。
快至城门,掺杂着许多人的叮嘱,苏愈昂首同她说道:“春寒冷暖不定,在外的两三日记得随时添减衣物。虚青温驯,但路途中仍不可大意。万事小心,别捅出什么篓子又哭唧唧地回来。”
马背上的人连连点头,口中一百个答应:“放心吧二哥,还有兰叶在呢。”
两名女子,让他如何放心。
若说庄子,苏愈去过多次。他与里正颇为熟悉,也知晓村民大多随和友善,可谁都不能预料意外的发生。实在是越想越害怕:“我与你同去吧。”
春闱结束苏愈进榜,决定了他未来几日不会有闲。陪着去三两日会耽误许多事,苏缨宁抿唇摇了摇头。
苏愈也知心有余而力不足,皱眉提议:“外出若有不便,不如换上男装掩人耳目。”
这话深得她心,苏缨宁笑着从怀中拿出黄粉石眉笔,开始抹粉点痣:“正有此意。”
深拧的眉头稍稍松动,苏愈伸手将缰绳交给她,嘱咐随去的驭夫一路上多关照些。见车马远去,又叫来早准备好的两名护院不远不近地跟着,每日差一人回府禀报。
安排好一切,这才提着颗心回府准备寅州的调任。
兴旺庄距城南不算太远,几十里的路程。
苏缨宁骑马出府的机会少之又少,虽练习多日,然此刻拎起缰绳仍感心中惴惴。徐行了会儿才慢慢适应,途中不忘换好男装带上面巾,一行人赶到已近未时。她从数个木箱中挑出几样物品,让驭夫带箱子原路返回。
一切准备妥当后,恰巧里正闻讯赶来绷着一张脸盘问身份。
世道稳固,然偷奸犯科者自古不随兴衰而亡,百户之里住着这么些人家自然要有所防备。
苏缨宁并未生气,抬手取出薄账本道明来意。
知晓是苏家差遣来的,里正顿时自报家门满脸歉意:“鄙人宋会,现任兴旺庄里正。贵客莫怪,这几月到访者皆需盘问。二公子提前知会过,这几日便委屈二位在寒舍宿住。”
住宿饭食皆已安排妥当,苏缨宁乐得清闲点头称是,随他同往家中。一路上又听他介绍起庄子近几年的收成,和今年租种人数少些的情况。
宋会途中坦言:“农户家中少有多余屋舍,整个庄子也只有寒舍修筑得稍整齐些,还请管事不要介意。”
苏缨宁新奇地瞧了一路左右人家,几片庄户走下来,果真是里正家屋子稍大些。城中若来人游玩,大概也是落脚此处。
几人很快抵达,宋会正要将人带入,忽然机警暼见草料房里的两匹生马,回头陪笑道:“屋里不知收拾好没有,贵客稍侯,容鄙人进屋探看一番。”
急不在这一时,本也没什么要紧事。苏缨宁向来听不得软话,自是爽快答应。
屋里渐渐传出动静,从简单争执到摔杯子不过三两下眨眼的功夫。虚青惊得原地倒腾了几步,苏缨宁垂眸默默捂住它的耳朵。
吵嚷声歇止,宋会形容狼狈地回到门外,青褂袍上还沾染着未干的水渍。他本打算遮掩一番,未料有人先声夺人:
“里正进屋须臾,怎得客房就被别人住下?苏府半月前就说好的事,竟不分先来后到吗?”
苏缨宁在外拼凑出断续的争吵,大约是里正夫人收了草料房马主人的大笔银两,不顾事先决定逼宋会请走苏府来的人。如此出尔反尔,苏缨宁没好气地生出了此番质问。
宋会夹在中间,深感为难。苏凝代表苏家不好得罪,让妻子退回银两更是异想天开。
若让客房二人主动离开呢?他瞥了眼凛凛骏马,料想他们也不是善茬。
挣扎片刻,宋会请出马主人商议,两波人就这么聚集在门外。
细看几眼,还有熟人。
“兰叶姑娘?你怎会在这儿?”
伯府茶室外二人见过,兰叶记得他:“今日管事来庄中收余租,奴婢随之来此监察。”
“我陪公子来此赏玩。”
临无顺口提了句他来这儿的意图,也未细问苏府派个丫鬟监察的怪异之举,好奇问了旁的:
“管事带面巾不热?”
“风寒。”
熟人在此,苏缨宁抬手调整面巾咳嗽两声,提醒自己尽量少说话。
村中难找客舍,又是这二人与她们相争。顶着这样的身份,苏缨宁哪敢再商量住所。她不假思索地拿出账本,就地一页页翻记与宋会核对,打算结束后就此打道回府。
“这笔账是五十二。”
这一指点,宋会和苏缨宁同时愣住。二人反复查看账本内容,确认是“五十一”无误后宋会直言告知。
沈诀面不改色:“近日目难近视,在下不察生出错漏。”
这都能看错?岂不是很难认出自己?苏缨宁决定试一试:
一双杏眸缓缓抬起,由侧视到直勾勾盯住,直至二人对视沈诀都毫无反应。
苏缨宁满意地暗自腹诽:确实眼神不太好。
重获底气,苏缨宁忽地阖上账簿面向宋会,刻意压低了声音:“怎么分?”
陷入循环似的又开始分房,宋会深吸一口气,心道这位管事思维过于跳脱。忙将算到一半的账搁置在旁,仔细斟酌怎么说才好。
看出自己被算作在内,临无事先说明:“里正不必顾我,在下已与猎户商量好借宿一事。”
他上午来时便巡了遍山,晚些时候照着计划是要出门的,一个人住得偏僻些会更方便。
宋会霎时如释重负,说出自己的安排:“苏管事与沈公子同住后屋客房,兰叶姑娘不好孤零零一个人,可与在下妻子住在东屋。我待会儿将柴房收拾出来,独自住在那里。”
乍一听很合理,此番安排已是优中取优。宋会期待地希望他们即刻答应,面巾下的半张脸却在隐隐无语:
来前没想过,今日打扮不适合与兰叶同住,只是她怎么好和沈诀同处一屋!偏偏也没什么拒绝提议的理由,她实在不想去柴房……
那句“要不沈公子和里正睡柴房吧”到底没敢说出口,苏缨宁不答应也未拒绝,皱眉先去客房探探虚实。
屋内好大一张榻,苏缨宁走近沿塌边坐下。
怪道宋会本有意让三人同住,看这床长,睡五人绰绰有余。但眼下,却万万容不下她和沈诀。
榻上,苏缨宁托腮蹙眉,宛若入定般假意思考,实则一点办法也没有。
是避开沈诀去睡柴房?还是去问问其他农户?或是卸了乔装告诉他们:其实我是女子……
一阵敲门声打断思考,苏缨宁客气地让人进来:“宋里正,是饭菜好了吗?”
“是我。”
门幽幽地从外拉开,框边传来疏淡的声线,一如经年雪山般矜寂。
苏缨宁默默朝角落挪了挪,把玩起床边被褥一角,避开视线不去看他。
“松手。”
苏缨宁配合地松了被角。
“起身。”
苏缨宁莫名站直起身。
后知后觉自己没必要乖乖配合他,苏缨宁已听到离开的脚步声,她偷睨了眼。
松软的被褥软趴趴地躺在臂弯中,窸窸窣窣的动静在修长的手掌中趋于平静。沈诀径直往外走,脚步声倏然顿住而他并未转身:“这几日你一个人睡。”
最好的办法确实是他主动离开,苏缨宁压抑着惊喜,好奇他为什么这么做?
这人背后像是长了眼睛,冷冷撂下一句“你风寒”算作解释。
苏缨宁自顾自地点点头,不敢问他今晚睡在哪里,怕他听后误以为想让他留下来。
还好他害怕传染,苏缨宁使了大力气,硬是从胸肺咳出来一声,接着虚弱道:“好。”
“出来用饭。”
苏缨宁出门时,他的被褥已不见去向:“沈公子饿了?”
沈诀颔首,黑眸露出晦暗不明的神色。他吃过暗亏,深知不饿也得说饿。
客房在后屋,苏缨宁跟在沈诀身后亦步亦趋。
面巾已经带了一个多时辰,十分闷气。猜测没人会认出她,苏缨宁索性摘下,呼吸了几口新气。
堂屋桌上摆满贴合时宜的菜色,兰叶被里正妻子劝着先坐下却并未执筷,苏缨宁见此立时来到她身边,不曾想临无突然出现。
他上下打量这张脸,摘了面巾后的轮廓愈发清晰:“苏凝?是苏凝!什么时候成了苏府的管事?”
语气从怀疑到确认最后成了质问,苏缨宁皱眉不语:过了这么久,他居然还记得。
临无:“而且你这颗痣…我怎么觉得位置不对。”
痣的位置?坏了,自己确实没有注意过!若是由他继续推敲,那些在怡然院迷迷糊糊说下的话,恐怕又得被翻旧账。放置身下的手跟着紧张,揪着锦袍紧攥住不放。
直至沈诀少见地开口:“痣没错。”
紧攥的手松开片刻,却没完全松。沈诀帮忙解释,却也间接承认苏家这位管事便是苏凝。
怡然楼微醉后的话爆发似的涌上心头,蒸得她面红耳热,沈诀真不和她生气吗?
临无觉得并未记错苏凝的脸:“可是公子明明……”
沈诀冷下声音:“好了,先吃饭。”
堂屋内不再有其他声音,苏缨宁简单扒拉两口很快回屋。她第二次想问沈诀今晚睡在何处,却又觉得不归她管。罢了,他不计较苏凝这个身份已是谢天谢地了。
夜间凉风习习,风丝不停地刮擦着后屋门栓。
本就认生床难以入睡,加之耳边清晰可见的吱呀风推木门的声音,苏缨宁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不仅孤单心里还惨着害怕。
实则房门和后屋正门早关严实了,压根儿不必害怕。她这么安慰着自己,渐渐地,瓷白的云朵围绕在脑海中,霎时白茫茫一片。又是那个熟悉的人,将她拉进梦境。
这半月来男孩的脸渐次清晰,那双失落幽怨的眼神依旧直视着自己。有时她倒觉得某个时刻和沈诀有点像,像别人欠他什么似的。
夜深寂静,最后一点风丝也被梦卷席而去,身外之音缓缓消失殆尽。
苏缨宁心安身静,一夜安眠。
翌日,客房里的人起得相当早。不仅打算尽快核对账簿,也有早起抹黄粉的缘故。只是这痣到底该点在哪里,苏缨宁手握石眉笔犹豫不决,迟迟不敢落下。
算了,他们在时索性带面巾吧。
盥洗结束后,苏缨宁走至门口抬手推门,心里好奇这个时辰其他人起没起?
轻推一下,门没开。
第二下加了些力气,纹丝不动。
第三下又加了些动静,门被自外拉开,迎面沈诀颀长而立。
长睫低垂,红绸束发,一身玄色锦袍裁剪匀称,衬得人疏朗清润。似也是醒后不久,凛冽的深眸此刻平静柔和,一扫往日的冷厉严肃。
受氛围烘托,苏缨宁见他点头与自己打个招呼后,竟也顺势抬手回了一个。后劲上来,人只顾愣在原地,懊悔无及垂着杏眸,一张木躺椅赫然在目。
这把躺椅不是什么名贵木头制成,应该属于后屋。只是躺椅上垫的铺盖被褥,苏缨宁觉得眼熟,像昨日沈诀取走的。
他昨晚该不会是……
苏缨宁不敢乱猜,蹙着秀眉伸手帮他一同将躺椅从门口挪开,尽管沈诀哑着嗓子说不用。
临走时,又听他咳嗽两声。
春寒四月睡在房外,怕是要得风寒了……
分睡的事沈诀未与人说,临无于堂屋见苏凝离开,登时快步进了后屋,汇报昨晚山头见闻。
沈诀徐徐道:“此处民风并不奢侈,苏府那本账簿却薄轻无比,耕种得少让人好奇以何为生。今日留足精神,我与你同去。”
虽尽力掩饰,临无还是听出自家大人嗓音的低哑。颔首应下正事,便开始无尽的担心:
“大人染上风寒了吗?是和苏凝睡在一处的缘故?属下今日与大人换个住所吧。”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