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濯光跟着他去了书房。
书房重地,闲人勿进,一推门,满面梨花硬木的冷肃感,扑面而来。
谢拂在前头,没有多看谢濯光一眼,自顾自绕过屏风,在刻着雕花兽纹的太师椅坐下。
谢濯光垂眸紧随其后,在他身后两三丈处停下。
两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皆面无笑意,冷冰冰的。
谢濯光刚站好,就听得耳旁谢拂冰冷的声音响起。
“君哥儿近来难得好学,范老夫子乃不出世的名儒,你既不珍惜裴氏学堂的进学机会,不妨告了夫子,引荐你兄弟去。”
话音刚落,谢濯光立马抬眸,往日素来没有波动的眸,像淬了一层坚冰。
“他不是我兄弟。”
这句难得含着情绪的话一出,他身子都隐隐颤抖。穿着麻衣的身躯,立在一身上位者气息的谢拂面前,异常单薄。
可正因如此,那股掩不住的愤怒,才格外醒目。
“哦?”谢拂轻抬了下眼皮,眼神全是轻蔑。
他像是看不到谢濯光身上燃烧的怒火一般,反倒翘起嘴角,欣赏谢濯光难得的窘状来。
满京都赞誉又如何?——不过一黄毛小子。
他打量了好一会,这才开口:“别以为你有个好外家,就可以为所欲为。谢国公府的世子之位,只要我在一天,你就得是一天,儿子要想爬到老子头上,你还嫩着。”
“滚。”
谢濯光什么都没说,恨意如同雪亮的利刃,他顶着威压,抬眼和眼里毫无温度的谢拂对视。
半晌,才转身离去。向来礼数周到的人,对着自己的生身父亲,没有行礼。
“世子……”
程青见他一出来,又是这副模样,担忧不禁涌上脸。
“我没事,这些天辛苦了,你且先回屋休息去。”
谢濯光看向程青,适才一直僵着的脸,难得带了一丝温度。
春意消融,夏日的暑气渐渐现了踪影。午间烈阳,照下来,颇有些辣意。谢濯光顶着这样的日头,步子却慢得,像个不知归处的亡魂。
时值午间小憩,谢国公府偌大一个勋爵之家,往来无几个奴仆。余氏掌家,素以宽厚著称,晌午、夜间除了正当值的,余者皆可轮流休憩。
也因此,她宽厚仁善的名声,满京都皆知。
楼阁流水,雕栏玉砌,放眼望去,满目香奢。
谢国公府的掌权者,从第一代起,就是文武双全的好男儿,开府国公爷乃是陪先祖打天下的开国功臣,家有丹书铁券,简在帝心。
数代荣耀堆积,铸就现在这般的烈火烹油之盛。
他望着眼前的一草一木,沉吟不语,迎面走来两个小丫鬟手提竹篮,一见是他,羞得行了个礼,面颊便染满红霞。
谢濯光走至数步远后,仍听见这两人在嚼舌根子私语。
“世子爷生得可真俊,不知我等有没有机会沾上一沾?”
“嘘!你这骚蹄子是想死么?要让人听到了,非把你浸猪笼不可!”
“好姐姐,我就想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世子爷过了秋就十七了,就算府里那个再心里不痛快,也得替世子爷张罗亲事。到时候凭我等这相貌,捞个通房开了脸,也指不定。能得这等人物,不比随意发派出去,指个小厮好得多?”
“住嘴,还说!”
身后传来两丫鬟掐架的嬉笑怒骂。
纵然听见自己被府中下人这般不堪地议论,谢濯光心中仍旧无一丝波动。
他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养成了这般性子,旁人再不堪的污言秽语,也只是一阵风一般,一丁点痕迹也不会在他心头留下。
他一顿,原先回院的步子一转,悄无声息走向谢国公府最偏僻的西北角。
那有一处小弄堂,谢拂曾下过死命令,无令不得接近。
本就僻静之所,现芳草萋萋,有的已深至谢濯光膝盖处高了。
破旧的木门上,落满一层厚厚的灰尘,木栅栏也因年久无人踏足,腐朽风化。
谢濯光打开栓,将木门推开之际,除了灰尘飞扬,内里长久密闭的酸腐臭味,亦扑鼻而来。
这儿同谢拂所居的主院处,南辕北辙,不会有人来。
谢濯光像是抽尽全身力气,呆呆坐在地上,背脊靠着木门的栅边。
他眼前好似又浮现幼时那幕,血,全是血。
周围人尖叫慌乱,那人抱着她,旁边血流了一地。
他手紧了紧,不知为何,这时忽然有点想虞明窈。
-
在裴府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发生了回乡遇袭一事,不说施罗氏险些丢了魂,连虞明窈、虞锦年两兄妹,都受了一场大惊。
几人同雁月,就待梨花院中,数日不曾出门。
施罗氏一来体恤两兄妹上学辛苦,二来一时也对这两小儿心生怜爱,难以割舍,故索性先让他们俩歇歇,待后头身子骨好了,再谈上学不迟。
此举正中虞明窈、虞锦年下怀。
两兄妹成日呆在一起玩乐,想吃什么,就叫裴府中人上外头买去,偶尔下学了,裴碧珠、裴尚两兄妹,也会寻罗些新鲜玩意,来找虞明窈玩耍。
这般半旬下来,不说虞明窈,连雁月脸都圆润了好几分。
时光一晃到了裴老夫人七十五大寿这日,虞明窈就算再想躲懒也不成的了。
是日一早,她便被雁月从被窝里拽出来,人还迷迷糊糊的,冒着热气的帕子,就往她脸上糊。
她像架傀儡,任由雁月摆布,连自己什么时候,洗漱完都没察觉,就见雁月又扯着她,来至妆台旁。
雁月经上次遇险后,越发有大丫鬟的架势了。人虽比虞明窈还小,做事却颇为老成。
虞明窈见这丫头还没问过她,就麻利一番动作,她头上一重,再揽镜之时,发现自己竟成了个福娃娃。
“哪有这般去人家家里祝寿这般打扮得?雁月,你也是主意大了,还不快替我取了去。”
雁月听到此话,斜斜觑了她一眼。
“我才不,小姐明明生得这般好,天天跟老太太似的,对女儿家打扮一点兴致都无。都说女为悦己者容,今日寿宴,可有好多家青年才俊前来。小姐你再过半年就十五了,现在留心些,后头也好挑。”
她这话一出,虞明窈怎么可能还无动于衷?
她是上一世成了婚没错,但被比她还小的雁月,这般那话羞起人来,她脸皮还要不要?
她恼怒得一个眼神飞过去。
“你这臭丫头,再说我就找程青说去,说你想谢他救命之恩又不好意思,我让他主动些。”
“小姐!”
两人开始吵吵闹闹,施罗氏一进来,就看见她这宝贝外孙女一身寝衣,压着雁月,正朝人身上挠痒痒,满头珠翠乱颤。
“窈姐儿,你又欺负人雁月。”她摇摇头。
虞明窈听了这话,非但没住手,还又往雁月腋下挠了挠,这才起身。
“雁月跟我妹子一般,我不欺负她欺负谁?外祖母你来评评理,她这是给我上的什么妆?真把我当个首饰架子了。”
她嘟囔着,髻上的嵌红宝石牡丹步摇,流苏一颤一颤。
施罗氏细细端详着,却觉得雁月今日这妆容化得极好,衬得虞明窈跟三月里的桃花似得,满身明媚。
她瞧了一会,开口道:“哪有你说的这般不堪?我看雁月的手艺,倒是越发长进了。我记得,你有对兔子形状的碧玺耳环,戴上试试,有红有绿,正好。”
虞明窈嘴翘得老高,反抗无效,只得任由雁月将她装扮成年画里的娃娃一般,满身喜庆。
走过回廊,跨过别院。春日的花渐渐落了,草木繁盛。
去往荣景堂必经的小道上,隔两三丈,大红灯笼高高挂起。
今日虽是老夫人寿辰,但寿宴可是二房李氏一手操办。虞明窈一行人,先去荣景堂向裴老夫人问好,待开宴之际,再一同前去宴厅。
施罗氏担心虞明窈行错事,特意前夜还叮嘱了她几句。
上一世经历的大大小小宴会多了,这京都排得上号的大户人家,虞明窈皆同各管家夫人打过交道。
她一到荣景堂,就被施罗氏带着,在裴老夫人的介绍下,算是正式在京都闺秀圈亮相。
虞明窈抿唇不语,净作矜持相。一圈下来,可没把她累个半死。
趁着施罗氏同诸府老夫人寒暄,虞明窈赶紧朝雁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帮自己看着点,自己要去喘口气。
雁月心领神会。
出了院子,耳边听不见那些客套、绵里藏针的问嘘,虞明窈长出一口气,胸口处的沉闷总算好了点。
她刚准备抬脚,去花园处透透气,恰好裴玉珠迎面而来。
京都女子,大都肤白高挑,同江南女子的小家碧玉不同。作为前世她最要好的闺中好友,裴玉珠比她高半个头。
自小比照大家宗妇培养的女郎,自然同小地方自由散漫的女郎不同。
她那时嫁进谢国公府没多久,婆母余氏就在公爹轻飘飘一句话下,将中馈移交于她。
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公侯伯爵的门门道道,什么都不懂,闹出过不少笑话,后来是外祖母撑着病体帮她谋划,以及裴玉珠好心帮忙,她才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时光。
这样好的玉珠姐姐,真的是个人面兽心之心吗?
她抬眼望向面前一身素白,端庄雅致的鹅蛋脸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