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窥不清彼此的脸,耳旁静得落针的声音也能听见。
也因此,当裴尚问出这句话时,他屏住的呼吸,絮乱的心音,在虞明窈眼底一览无余。
她望着暗色中那双仍旧发亮的眸,心中蓦地一阵酸涩涌过。
少年郎的坦诚直率,如同一团烈火,奋不顾身用尽一切,去灼热她冻僵的心。
可惜她已不再是纯白的栀子,历经苦楚风霜,难有少女怀春的祈盼荡漾。
见她又陷入缄默,裴尚只是笑笑,声放得愈发低愈发缓,就跟浓情蜜意中的丈夫,小声小意哄正无故闹脾性的小妻子似的。
“窈妹妹又不理人了,是我让妹妹为难了么?那你打我,我让你打。”
他拾起她的手,往自己面颊上拍去。
派头很足,落下的力道,却柔得像要凑上轻吻。
当裸露在外的肌肤,擦过男子冰冷的唇瓣时,一股战栗之感从虞明窈脑后门升起,她小指蜷缩,收手的力道,异常坚决。
裴尚却一反常态,没让她把手抽出去。
男子的大掌覆在她手背上,反扣在窗沿。
窗柩纹路有些粗糙割手,虞明窈还在挣扎之际,裴尚的声音响起。
他就在她一尺之遥处,往日嗓音清亮、总是充满喜悦的人,此时幽幽叹了一口气。
“是六郎吧?他和你消失在同一天。”
虞明窈听到这,心中一紧,抬眼去瞧裴尚。
却见裴尚目光越过她,落到虚空处。
“六郎慕你,你知道么?”
他终于低下头,瞧了她一眼,
“我……”
虞明窈的话还未说完,就见裴尚似是累了,满身疲倦爬上肩头。
他放开她的手,背对着她,身子半弓,头垂得很厉害,声音也染上一丝淡淡的倦意。
“我早就知他动心了,但我没料到,他心思藏得这般深,连我都骗我了。”
“不过也是,他那人瞧上去一点人欲也无,和尚都比他有人味,这好不容易有个想要的,还不得刻到骨子里?”
“你知道我是怎么和六郎认识的么?”
虞明窈这倒是不清楚,她从知晓谢濯光这个人开始,就见裴尚与他形影不离,两人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谢濯光偶尔还会在裴府留宿,谢国公府对于他这个行为,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她从未见谢国公府人,像寻常家庭那般担心过他。
忧他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在外头没个消息,会不会遇到危险。
——从来没有。
故上一世,她窥见那张清冷俊秀的面容时,总会心底里一软。她知道这人高高在上,家世门第是她想不到的尊贵,修养又那般好,轮不到她来怜悯。
可她很多时候,在学堂听讲着听讲着,总会出神,目光不自觉溜到前方那具笔挺单薄的背影上。
换季时,人人都知加衣,连裴尚这混不吝的,家中都有人唠叨他,让他身边人带上暖炉。
可她从来没有看过谢濯光被人这般爱护。
他总是孤零零的,身边程青随主,也不是个多话的人。
两人都衣襟单薄。
两人的姻缘,虽起头不算光彩,但她有想过好好做好他的妻,不让他再总是那副孤寂的模样。
他自幼生母不在了,家中弟妹又受公爹宠,旁人和和睦睦一家,她想给他一个孩子,让他也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
想到这,虞明窈敛下目中神色,声音硬冷起来:“别说他了,我不爱听。”
这一句一出,先前陷入回忆中,满身伤寂的裴尚,一下眉梢就开出了花。
他笑得起来极其荡漾,虽仍未转身,但眼底满是亮光。
“我就知道,窈妹妹还是心疼我。”
“那好,我不说了。”
“反正就算他再爱慕你,我也不会将你让出去的。”
裴尚抬起头,回身凝视她,言语之中,很是郑重。
“窈妹妹是珍珠,纵然一时沾了点泥泞,但身上的光华,掩都掩不住。谁有幸能心慕你,那是他的福气。”
“妹妹——”
“考虑考虑下我。”
裴尚走后许久,这几句话还在她耳边回荡。
虞明窈半坐在窗前,望着黑漆漆一片、瞧不见一丝人影的庭院,深觉裴尚的来去就如同一场梦。
夜风一来,先前尚存的气息,荡然无存。
隐隐的光,照在在她雪白的脸上,衬得虞明窈此刻格外有种寂寥之感。
小小年纪,已有艳光四射、艳压群芳之姿。她的下巴很尖,面无表情的时候,眼珠子总有种渗人之感。
一阵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寒意。
有点冷了。
虞明窈拢了拢单薄的肩,将窗子关好后,点亮屋子里的烛火。
烛火摇曳,春衫从虞明窈肩上脱落,露出近乎完美的身躯。
影子照在窗纱上,只见漆黑的人影,起伏明显,露出一个引人遐想的弧度。
女子手拎着寝衣,却像瞧见什么似的愣住了。
虞明窈一低头,胸口处的小痣映入眼帘。
这颗痣,芝麻般大小,位置却十分微妙,恰在碗口般大小的边缘上方,在她胸脯心跳的地方。
谢濯光床榻之上,亦十分守礼,她在最初的时候,曾心里十分害怕他,总有种玷污了天上明月之感。
两人新婚之夜后,他有一段时间,没有踏足暖玉阁,还是她含住羞涩,炖了盅汤,才将他引入她房。
做那事的时候,他还是冷着一张脸,刚开始她只知被迫承受,实在受不住了,才会睁开眼缝,细觑他的神情。
他的冷,在见到她胸中处这颗痣时,会化作一股难耐的炙热。
虽然面色仍然是冷的,甚至更甚,但他较平日更重的力道,急切两分的架势,让她知道,他对她,并不是无动于衷。
虞明窈慢慢将手往下滑,指尖抵住这颗小痣。
她想象不了,会有其他的男人含住她这,赐她欢愉,给她快乐。
她也想象不到,谢濯光那张那么矜贵又冷情的脸,会覆在其他女人身上,让其他人看到他不同于平日的一面。
她一想到这个画面,眼睛就跟针扎一样,刺得疼。
那具劲瘦又极具爆发力的身躯,是她的,只能是她的。
-
谢国公府。
谢濯光一身麻衣,身后跟着程青,两人刚一进府,恰好同谢拂身边的何有对上。
何有是谢国公府的管家,三代都是家生子,家世清白,自小就作为谢拂的得力助手培养。
他望着面前一股风尘之意的两人,只微抬眼皮,皮笑肉不笑。
“国公爷叫您,回来了去锦绣阁找他,他有事吩咐。”
谢濯光抬眼,冷棱棱的目光和何有的目光对上。
他不置一词,径直从何有身旁擦身而过,何有面色不变,程青倒是回了次头,又暗啐一口。
“呸!走狗。”
整个过程,谢濯光面色不变。
因两人抵达谢国公府之时,恰好是午膳十分。谢濯光刚到锦绣阁外边,就见门外奴仆一个个,提着食盒退下,看上去里边才刚用膳。
按理来说,他这时不应进去,不应该打搅那一家五口用膳。
“世子……”
一旁程青面露担忧。
“无事。”谢濯光似鸦羽的睫毛,往下垂了垂,“就两句话,说完便可回了。”
他抬脚走进锦绣阁,程青依照惯例,依旧在门外等他。
“瞧这是哪个大忙人?竟然是世子。”
“世子一连半月,未见踪影,一回就来我们锦绣阁。可见是同国公爷与夫人,舐犊情深。”
谢濯光刚踏进锦绣阁,就同余氏身边的陪嫁丫鬟何有家的,打了个照面。
余氏是谢拂的续弦,也是谢母曾经要好的手帕交,只比谢母小两岁。幼时,谢濯光还有记忆,余氏隔三差五,进府陪他玩耍。
他没有理这妇人,这妇人同何有一个屋檐下的,又是余氏身边的得意人,自然有恃无恐。
他眼皮都没抬,只淡淡来了句:“烦请通报一声。”
何有家的见状冷哼一声,进去了。
隔着数丈,谢濯光听见何有家的一出声,里面的欢声笑语骤停。
许久,冷硬威严的男声,才复响起。
“让他进来。”
谢国公府,教子教孙一向严明,食不言寝不语,是其中很小的一项。谢濯光记得自己记住这些繁琐的家规,跪了很多次祠堂。
他再没有多想,抬脚便进去了。
锦绣阁的气氛,随着谢濯光的到来,变得凝滞。
谢拂居于主位,身材高大,面露威严,虽年过四十,但依旧很窥得年轻时俊美的长相。
谢濯光的长相,同他像了个十成十。
谢拂两侧,一侧是余氏。余氏生得娇媚,三十出头的年纪,面上却有股小姑娘的天真,瞧得出很受夫婿疼爱。
谢拂的另一侧,是谢以君,他的胞弟,今年刚过十岁生辰。
除此之外,还有对刚满三岁的双生子,妹妹正坐在谢拂身上撒娇,见他来了,便被乳母抱走了。
谢拂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揩了揩嘴角。
“我不要!每次这个讨厌的人一来,娘亲你就不许我黏着父亲。我讨厌他!快来人,把他赶走!”
双生子妹妹尖叫着开始哭泣,余氏对谢濯光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从乳母手中接过幼儿,开始哄起来。
一桌人,没有一个对谢濯光有好脸色。
谢濯光更是见到双生子弟弟,像见到仇人一样,狠狠瞪着他。
谢以君倒是颇有君子之风,甚至还问了句“兄长要不要用膳”。
也是这时,谢拂才抬眼瞧了下谢濯光。
“不着体统。”
他的目光,在谢濯光身上不合身的雪青苎麻衣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吐出这句话。
“是。”谢濯光垂眸,“父亲叫我,有何事?”
谢拂正沉思,还未出声,就见这时余氏边哄着双生子妹妹,边和善说道:“现是吃饭的时辰,有事晚些谈也不迟。”
“世子你用过膳没?没用的话,我叫人添双碗筷。”
话是这样说的,旁边候着的人,无一动作,也无人多上一张凳。
谢濯光:“不用。”
“既不用,你就在旁候着,别扫了大家的兴致。”
谢拂冷冷瞥了他一眼,眼底满是厌恶,余氏刚想出言相劝,见谢拂一身冷意,也撇去话不说。
双生子弟弟,高兴地对着谢濯光做了个鬼脸。
谢濯光闻言,并没有说什么,就那么候在旁,无声等这一家人用完膳。全程,他若一个影子,屋内人也似他不存在,继续欢声笑语。
他在角落,孤零零一个人。
直到谢拂不紧不慢用完膳,他这才肯赏谢濯光一个眼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