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妙玉的遭遇,黛玉沉默良久。
“栊翠庵,木为枷锁龙为囚;槛外人,半困风月半空门。心头血,神当香粉血当胭;终悔恨,仙人坠入泥沼城。”
“魂归后,躯化进泥魄飞升;三十三,太虚幻境重开颜。”
她用朱笔勾勒一副字,烧在小河边。
“大圣,人们总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可为何有的人,从小就像浸在最苦的中药里,越浸越苦,到最后以为自己习惯了这种苦,却被更苦的苦楚击垮?”黛玉看着飞扬的灰烬,问道。
“……”
悟空心知一切轮转都是历练,梦一场。
妙玉当过官家小姐,也做过清闲尼姑,可她没有自保的能力,大厦倾颓之时,曾经的美貌成了负累。
“她是仙子转世,替警幻仙姑在人间历练,半生清高半生风月,或许她们认定在极致的更迭下,才能得到更精纯的东西吧。”悟空想到清徳带走的香粉,眉头微皱。
“清徳说因果不公,因果不对,那妙玉和宝姐姐,她们的果是她们种的因吗?”黛玉叹道。
“或许不是今生因……”悟空停住话语,灵光乍现。
若是前世,丢了记忆的今世,凭什么替前世背果呢?不该带着记忆自己背果吗?难道不同经历不同记忆的两辈子,也算得同一人?
妙玉做错了什么,错在出家?错在进入大观园?错在出家后六根不清净?
是大观园的荣极必衰,是她生得貌美引人瞩目却又无人庇护。
这便是共业?
一群人,无数的关系,怪异的环境,共同导致了她的死局。
就像一个人从高楼坠落,为了保命,他用手护住头,就废了手。
妙玉就是那只手。
悟空睁大眼,脑中疯狂乱转。
如此说来,清徳想要做的,是扭转共业,把这个人身上不好的部位切除,生出完美的取代。
到了最后,这个人不再是人。
而是怪物。
名为共业的怪物。
这只怪物为了自保会做什么?这只怪物会怎么生活?
完全的变革。
“怎么了,突然发呆?”黛玉见悟空直勾勾的看着天边,思绪不知道飞到哪里。
“没,假装自己是清徳,稍稍设想一下,便觉毛骨悚然。”悟空自嘲笑笑。
纵是齐天大圣,对付的了这只怪物吗?
“吾乃五百年前大闹天宫,十万天兵天将拿不下的齐天大圣,十四年取经人,如来佛祖亲封斗战胜佛。齐天一言,可会毛骨?战无不胜,怎会悚然?”黛玉笑道。
“哈,大战之前的自我安慰吗?倒是很鼓舞人心。”悟空想到清徳背后的本尊很可能是燃灯佛,心知此战避不得,会很难。
九九八十一难,说是难关,实则明眼人都有数,佛道两方暗拼势力,以底层的小博弈换取大利益。
有后台的妖怪打得杀不得。
而现在的对手,可能就是后台。
悟空虽被封斗战胜佛,可也是第一次掺进这种斗争。他曾胆大妄为,直到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方知天外有天。
黛玉将手放在他手心,她手背上那颗白色草纹隐隐透光。
“大圣无需为尚未发生之事忧虑,你我仅有猜想,暗流涌动之下,谁黑谁白尚不可考。”黛玉微笑,她眼含秋水,其中藏着千言万语,却不消多说。
悟空读懂了。
做好手头事,莫忧未来路。
“说到此,俺老孙有个猜想。”
“洗耳恭听~”黛玉歪头笑。
“不化骨,水镜,簪,粉,眉笔。五样东西对应五毒。”
“贪嗔痴慢疑?”黛玉双眼微睁。
“不化骨贪恋众多女子的爱,是为贪;薛宝钗认为自己被夫君害死,心不甘情不愿,怨恨嗔怒,是为嗔;共工水镜被封印被打碎,扰乱人心,没想到自己也被扰乱心智,是为……痴;而妙玉自性高洁傲慢,瞧不上泥泞中人,最终却落入泥泞不得脱身,是为慢。”悟空一一解释。
“所以,还剩下一个疑。”黛玉扬眉。
“疑者,由小到大,家中夫妻相疑,父子母子相疑,兄弟姐妹相疑,同僚同修相疑,街坊邻居相疑。就俺看来,能与簪粉并列的,一定是非常强烈的情感。”
“最有可能的是至亲相疑,是至爱相疑。”悟空感觉脑子清晰很多。
“至爱相疑?”黛玉轻叩手心,“我这就让紫鹃托人将京城及周边杀妻杀夫案交上来……”
“嘶……说到杀妻杀父,莫白与张千不就是互不信任互相猜疑的典范吗?”
二人对视一眼,觉得有理。
“我们再去张宅看看线索,我也让紫鹃再去查查。”
悟空点点头。
……
“互相猜疑的杀妻杀夫案吗?”紫鹃点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我让公子托官人查查,只是说到互相猜疑,我想起两个人,说起来还是旧相识哩。”
“环三爷和彩霞。”
贾环?
黛玉一愣。
宝玉的弟弟,赵姨娘亲儿子。
听紫鹃说,当初来旺儿子看中彩霞,让凤姐说情,求放人。赵姨娘阻拦不得,贾环也对她不甚在意。
后来贾府被抄,贾环入狱,几经波折放出来后,竟又与彩霞相遇。
来旺儿子早死,彩霞年纪轻轻成了寡妇。
贾环放出来后,被彩霞收留,二人再续前情,这一次贾环倒是情真,相处久了,彩霞如愿嫁给了他。
谁知婚后贾环像发了神经病般,日日指摘彩霞,嫌她嫁过人,嫌她不干不净,刚开始偶尔提两句,后来时时挂在嘴边,将彩霞死死盯着。
今日她出去集市买菜,与哪位屠户多说两句话,贾环嫌她招蜂引蝶,明儿不慎与哪个路人擦肩而过,贾环骂她不守妇德。
后来,干脆将彩霞锁在家里,不准外出见人。
贾家没了,贾环没有家业傍身,养尊处优的少爷身子骨,做不了重活,平时家里开销也是彩霞织布刺绣贴补的,如今不让她出门,接不了活,挣不来钱。
二人竟陷入没银子使的绝境。
紫鹃惋惜的叹了口气:“邻居街坊见二人久不露面,家中又有恶臭,便报了官。官人破门而入,见环三爷与彩霞竟已活活饿死……”
“二人直挺挺的躺在堂屋里,有手有脚的青年人,随便出去做点什么,何至于饿死,唉……我与彩霞也曾有几分交情,见她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心疼呐。”
“这二人故居还在吗?”悟空问道。
“嗯,离这里不远,约莫二十里。”紫鹃将详细地址告诉悟空。
……
先近后远。
悟空与黛玉来到张宅。
显然二人消失后,少有人来此地,周围商铺人家视此地不详,这条街道十分暗沉,到处都是落叶。
阴暗的阳光透过来,都像被截了一层光。
悟空率先推开张宅大门。
说来也怪,张宅竟没多少尘土。
从前那棵白梅树,竟在初春时节开了花,回廊中间几抹阳光,打在白梅树上,每一瓣白梅花都在闪光。
白梅树下绿草点点,生命力旺盛。
“咦,这里好像有人来过?”黛玉奇道。
回廊里的一排排脚丫印,台阶上抹的油渍,还有淡淡的味道。
是久未沐浴的体臭。
黛玉看一眼悟空。
悟空看向一个房间,他敏锐的听到了呼吸的声音。
难道是莫白与张千再次复活?
悟空伸手示意黛玉后退,他自己轻手轻脚的跳到房间门口,迟疑一瞬,一把推开房门。
一群乞儿挤在一起,见有人破门而入,都吓的哆嗦。
悟空扫视一眼。
大的不过十岁,小的甚至有三四岁的。
是一群以乞讨为生的孩子。
悟空愣住。
“……”
“是……是妖怪吗?”为首的那个十岁孩子怯怯的问道。
悟空转了转眼珠,换上笑脸:“不,俺是一只猴子~”
“猴子?会吃人吗?”另一个孩子问道。
“猴子只吃瓜果,不吃人~”
“……”
黛玉听到动静,也走过来,见是这么一群孩子挤着,也是一愣。
见黛玉气度不凡,众孩子又缩了缩。
这样名门闺秀模样的人,对他们只怕会驱赶。
“这是……姐姐的宅子吗?前几日下雨……我,我们只是暂时住两天。您……您回来了,我们打扫干净就走……”
“别打我,别打我……”
孩子们挤的更紧了。
“不打不打,这是姐姐朋友的宅子,他们不住这里啦,不赶你们走的。”黛玉赶忙安慰道。
为首的孩子松了口气:“姐姐放心,我们一定把这里打扫干净,等我们找到新落脚处就离开,绝对不给您朋友添乱。”
这孩子说话挺顺溜,不像普通乞儿。
悟空摇手变出一个陀螺,他在孩子们眼前晃了晃,孩子们眼睛都在发光,他们连吃饱穿暖都很难,更何况玩乐。
这种玩具只在有家人的孩子手中见过。
悟空笑道:“问你点事儿,回答好了,陀螺就送给你们。”
“您问。”为首的孩子紧紧盯着陀螺,舔舔嘴唇。
“你叫什么名字?”
“……福宝。”
“今年多大了?”
“年底满十一岁。”
“你们在这里住多久啦?”悟空笑眯眯问道。
福宝迟疑了会,看向地面:“前几天下雨才来住的,没多久。”
“说谎话可得不到奖励。”
“……”福宝脑中天人交战良久,终于抵抗不了陀螺的诱惑。
“我知道这家人的事……”
“他们死了很多次,都能复活,每天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个人却看不见另一个……”
“半年前大雨,我从后院的一个洞钻进来,看到这家夫人和老爷都死了。我知道这里就没人管了,偷偷藏在这间房子里。白天去乞讨活命,晚上就住在这里,也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后来我把他们一个一个带来,我们看到这家人死了活,活了死,刚开始有点怕,后来也就见怪不怪了。”
“那个丫鬟也不管我们。”
“你见过我吗?”悟空问道。
福宝摇摇头。
大概那几日天好,孩子们去了别的地方。
“这府上都探过了?可曾见过一根不寻常的笔?”悟空再问。
“笔?”福宝诧异,但他还是很认真的想了想,“有个书画间,搁着写字的笔,但我没看出不寻常。”
接着他看向身边的孩子们。
孩子们都摇摇头。
悟空无奈摇头,看了一眼黛玉,意思很明显,我们得自己找了。
“你们在这里,除了那对夫妻,还有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吗?”悟空起身欲走,但还是问了一句。
“我……我看到他俩一起离开了,然后外面的白花就开了。”角落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小声说道。
他俩一起离开?
莫白与张千明明在最后一次见到对方后,在他们面前消失了,这孩子怎会说他们一起离开?难道这二人的魂魄回来了?
“说谎话没礼物啊。”悟空挑眉。
福宝也急戳戳的瞪他。
“真的!”那孩子气鼓鼓的站起来。
“我真的看见了,晚上大家睡着,我出去撒尿,看到他们站在树下说话,好像……还在树上写字。”
“我尿完回去,就看不到他们了。”
“我……我没有骗人!都是真的。”孩子脸红通通的。
“这样。”悟空将陀螺给福宝,摸摸他的头,“多谢你们帮俺,待俺老孙查探一二,晚点请你们吃饭。”
“好耶!”
众孩子欢呼雀跃,抢着玩陀螺。
悟空与黛玉来到白梅树下,树干上刻着一首小诗。
“折取南枝赠玉卮,与君同绾鬓簪时。 平生霜雪摧难尽,香魄千丝未绝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