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赫打电话的时候,站在办公室的窗边。
窗外,是六院沉沉的夜色。住院部的灯光在夜色中明明灭灭。说不清原由,总觉得六院的院子里,夜色要比街道上浓稠得多,裹挟着患者和家属的愁绪,风也吹不散。
本来旖旎的心情,碰撞在浓稠上,成了灰。
第二天,将要进行一场手术,角膜移植。
进行手术的是一对母女,母亲坚持要把自己的角膜移植给意外失明的女儿。活体捐献角膜的情况很罕见,捐献涉及伦理道德,程序也较为复杂,老刘很重视,仔细研究后计划用供体角膜同时为两人进行手术。
应赫跟老刘这么久,第一次见他这么郑重,或者说,紧张。老刘是情绪不外露的人,除了他,大概连嫂子也能骗过。所以,尽管迫不及待下班,也必须留下来。
"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应赫给刘文友茶杯里倒上热水,袅袅热气升起,“放轻松一点,又不是神仙。"
老刘摘了眼镜,捏了捏鼻梁,镜框在他脸上留下两道深深的压痕,"是啊,这台手术太特殊了......"
“再特殊,也是手术,是手术,就按手术的程序来。”说完,他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刘文友突然笑了,“什么时候学会关心人了?行了,该谈恋爱谈去。你要跟人家姑娘好好说说,医生虽然忙,但都是为人民群众的健康忙,不是瞎忙。”
“……没谈。”
“啧,我是老了,不是傻了。你个皮猴子,看手机的频率比上厕所还多,一个人抱着个手机傻笑。还是上次那个姑娘?”
“嗯。”
“挺好。”
……
应赫换了身衣服,以前下班直接脱了白大褂,消下毒就开车回家。
从西颂回来后,他又在办公室多备了一身,白T恤和牛仔衬衫、米色裤,看起来至少不沉闷。甚至从杨嘉远车上抢来一瓶发蜡放在办公室,现在刚好能用上。
换好衣服出来,一回头,碰上厕所回来的老刘。
老刘上下打量:“六院容不下你喽。”
应赫:“您能容下就行。”
老刘:“得瑟,明天给我按时上班。”
*
出租车快到六院时,又开始下雨。刚开始还不算太大,滕静言进了便利店后,才买了一罐酸奶的功夫,雨点就劈里啪啦,在地上砸出水花。
【出门带伞,雨下大了。】滕静言给应赫发消息。
她出门时看了天气预报,特地背了一个大号托特手袋,能装得下一把三折雨伞。
从上初中起,滕静言就习惯在书包里装一把伞。小学时候在钢厂子校,下雨了放学后总能在校外看到笑眯眯的妈妈。初中后,李秀楠病重了,再也没人送伞,她不想和同学一起走,就习惯性带伞,哪怕书包会变重。
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有了车。
便利店里很亮堂,滕静言坐在休息区。玻璃门不断发出叮咚声,不断有人出入,把雨伞放在门口,带进一片潮湿的空气。
滕静言看着应赫可能走来的方向。雨幕中,地铁口前人们步履匆匆,十字路口红绿灯交错闪烁,各色车辆拖着红色尾灯。
她很少这样等待,高中时候周末回家等滕卫波常常等到半夜,大学时候在图书馆楼下等开门,工作后在剧组等导演喊action,每次等待心里都是平静甚至麻木。
从来不知等待可以这样,松软的、甜蜜的、轻盈的。
她突然想起高二的五一假期后返校。
也是个阴沉的傍晚,下着大雨,天空压得很低,乌云翻滚着像是要坠下来。
她坐在公交车的窗口,在车辆即将到达应赫上车的站点,透过被雨水打花的玻璃窗,搜寻着那个穿着校服背着黑书包的挺拔身影。
然而,直到车门即将关闭的提示音响起,也没看到他。
滕静言突然觉得,人满为患的车厢空空荡荡,鬼使神差就下了车。
雨水顺着站台的顶棚边缘流下来,像一道透明的水帘。滕静言站在水帘后面,看着公交车缓缓驶离,尾灯在雨幕中晕开一片朦胧的红。
下车时候,她刚好踩在水坑里,帆布鞋和袜子全湿透,黏在脚上很不舒服。下着大雨,站台上也没什么人,她把鞋脱下来,想把里面的水甩出来。
鞋子刚拿在手里,一辆出租车打着双闪停在站台前,溅起一片水花,又打湿了她的小腿。
滕静言自认倒霉,向一边挪了挪。
出租车的车门打开,一个高大身影弓着背钻出来。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应赫的校服外套湿了大半,头发也乱糟糟的,眉毛上还有水珠,但眼睛亮得惊人。
他抹了一把脸,啧了一声,“你怎么在这?”
滕静言没穿鞋的右脚躲在左腿后,抿抿唇,“要你管。”
“你再往那边移点呗,那么大的位置,你非要坐在中间。”
少年眼睛眨眨,挺拔的身姿由上而下遮住她的视线,潮湿的气息附上来,潮湿的睫毛根根分明,“哦我知道了,在等我啊,还帮我占了位子!”
“我……我本来坐在那的,”滕静言指着位子的一端辩解,“你叫的出租车刹车太急,溅了我一腿水。”
两个人穿着西中校服的高中生,并肩坐着,等着大雨里迟迟不到的公交车。
应赫:“所以,你为什么在这?”
滕静言:“……所以,你家不是在这附近么,为什么要打出租车?”
应赫:“……”
空气中弥漫着大雨的湿重和土腥味。
很奇怪,关于高中,可能是身体本能的自我保护,滕静言遗忘了很多事。但是关于应赫的片段,总是时不时蹦出来,每个细枝末节甚至连当时的气味、心情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来。
那天的大雨下,她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心跳,参杂着大雨声。
藤静言眨了下眼,就看见应赫从大雨中跑来。白色T恤外套着蓝色牛仔外套,明明简单的穿搭,却惹得街边撑伞的女生侧目。
她撑开伞,小跑几步迎向他,鞋子踩在泥水里,心里却是快乐的。
一把绿色的伞,将雨幕隔开。
应赫自然而然接过伞,嘴角弯起,眉梢一扬:“就几步路了,大可不必专门跑出来迎接我。”
“……”
滕静言突然想到,最近没事刷抖音,大数据大概知道了她的心事,老是推送情感内容。情感主播振振有词说,女人不能太主动,要不男人就不会珍惜。她怀疑这两天是不是太主动了,不仅大数据知道了,连应赫本人也开始装了。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应赫从高中起一直是这样的,他只是默默做了很多事,但是出现时,永远把什么都不太当回事似的,分明就是嘴硬心软。
“应赫。”
“嗯。”
滕静言假装闲聊:“你家在西颂哪一块,这次回去有没有回家?”
应赫脱口而出:“经一路那,家里没什么人了,我爸妈都在美国,倒是去我姑妈那看了看。”
“经一路,”滕静言眯起眼睛,拉住他撑伞那只胳膊的袖子:“那你高中为什么每周都在进步巷那里上下车?”
应赫把伞往她那边斜了些,低头认真看她,“这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想问的?”
“……刚才。”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
滕静言刚才还洋洋得意,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滕尔摩斯,能从他打车来推断他家不住进步巷。但实际上,是她后知后觉,他都没当成秘密。
这么明显的事,她九年后才发现?
滕静言努力回想西颂的地形:“那你每周都打车过来吗,经一路过来挺远的。”
“所以?”应赫挑眉。
“真有钱。”滕静言由衷道。
应赫在便利店宽阔明亮的窗前站定,收了伞,“也不算远,坐公交十一站路。下雨那回,我怕没赶上才打车的,你那天还算有良心。”
滕静言一愣,随后便是庆幸,那天她下了公交车,让匆匆而来的少年,没有失望。
应赫说加班没吃晚饭,在便利店吃了关东煮。
他站在柜台前熟稔地挑着喜欢的食物,与高中时候在夜市上买烧烤的少年重合在一起,又区分开来。
“如果我再搬家,你还会来当免费劳力吗?”秀肌肉那种。
应赫抬起眼皮,眼睛里有一丝慌乱,他把手里的关东煮放回盒子里,认真道,“不是才搬完,搬家好玩?”
“我的合约很快要到期了,之后的工作还没有定数,邱霭房子有点贵,压力太大。”
“那你准备搬哪,找好了?”
“不知道,在网上看了看,还没找到合适的。不是贵就是偏和旧,要么就是合租。不过我最近没什么事,可以慢慢找。”
“我知道有个房子,虽然房龄有三十年了,但是位置不错,价格也能商量。”
“太好了!今天有点晚了,明天去看看行吗?”
“明天不行,明天周五有台重要手术,不能保证按时下班。”
“什么手术?”滕静言好奇。
“眼角膜移植。妈妈把角膜移植给女儿,两台手术同步进行。”
滕静言低下头,摩挲着左手上的红绳,“妈妈之后会……看不见吗?”
“只会摘取部分薄层组织,视力不会受到严重影响。”
“那就好,希望手术顺利。”
“会的。”
沉默片刻。
应赫眼眸漆黑,语气却闲散道:“周六下午吧,有酬劳吗?”
“有的……我可以……帮你把扣子缝上。”滕静言今天出门换包,在夹层里找到了这枚被遗落的扣子。其实怪不好意思的,人家不要,她就忘记了。
她从兜里摸出他上次搬家时掉的扣子,摊在掌心,递到他面前。
那粒纽扣似乎更亮了些,带着温润的光泽,安静地躺在她的掌纹间,像一颗即将落子的棋子。
应赫的呼吸落在滕静言指尖,痒痒的。
滕静言抬头,只看到过分清晰的五官聚在一起,像开了svip会员,连他眼皮里的一颗比小米粒还小的浅褐色痣,都看得清清楚楚。
应赫的唇角一扬,伸手从下托住滕静言摊开的手掌,竹节般的五根手指轻轻一卷,便将滕静言的手掌握在手心,变成拳头。
应赫锋利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那你……可得把它收好。”
滕静言心脏猛地震颤,整个手掌开始发热,就在她要抑制不住想要握住应赫手时,应赫松开了她,继续若无其事吃起关东煮。
???
滕静言看着他修长的手正捏着竹签,咬牙切齿。
应赫应神应骚包,你就装吧,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