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梁逢最后还是出剑了。
他出剑的刹那,漫天下起了大雪,零零碎碎地飘到了在场所有人的头上,刑天宗的人尽数倒地,黎烟两姐妹就此脱困。
那天的金陵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堆了厚厚好几层,不似在江南,而梁逢就此一剑成名,再次于闻名于修真界。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变回了人身,下坠已经停止,正趴在在回雪剑上,岑樾混了过去,挂在剑尖上,身下是见不到底的深渊,黑风阵阵,而不远处,梁逢正向他走来。
身后无数血腥脏事堆成的密林在崩塌,盘虬错结的怪树倾倒在地,发出同他不止歇的心跳声一般的闷响。
梁逢走得近了,晏不笠才发现他的脸色比之前还要更不好看,毫无血色,白得像是昆仑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雕,袖口滑落臂弯,露出的小臂划了几个口子,红猩猩地淌着血。
只是那双湖泊般的浅眸还是那样平静,长睫半遮着,掩去一半湖光月色,剩下的半泊秋水映着头顶扭曲的树枝,投下枝丫横生的阴影,梁逢走到跟前,止住了脚步,然后向他伸出手。
那手也很好看,非常白,骨节匀称清瘦有力,青筋在上面蜿蜒出优美的弧度,是全天下最标准的剑修的手。
他没接,只是抬头看着梁逢的眼睛,第一次望尽了深不见底的湖泊里。
然后轻轻道了声:“师兄。”
这话像开启了什么魔咒,梁逢顿时定在了原地,伸出的那只手也凝在空气中。却连空气都寂静了一瞬,很难形容梁逢这时的表情,半边嘴角勾起,似笑,但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能提起,又像在哭,他嘴张合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来。
半响,才说出那句俗得不能的开场白:“你想起来了?”
晏不笠没有理会这句废话,他只是单手撑着地艰难得起身,刚刚变回原身时没来得及施咒,衣衫破烂得不成样子,半边肩膀的衣料几乎全没了,露出光滑的肩头。梁逢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很久,开了几次口,话音都在一开始截住。
他乜一眼过去,梁逢的嘴又闭上了。
就这么会的功夫,回雪剑已将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密林的崩塌逐渐止歇 ,到处是横七竖八的怪木,上面寄生藤蔓几乎干枯,歪歪曲曲脱落在一旁,露出疮烂丑陋的树皮。岑樾仍然昏迷躺在地上,而黎烟和安如意正站在不远处,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们。
他整了整身上衣衫,遮住关键部位,直直掠过梁逢,走上前,对黎烟和安如意微微颔首,打了招呼:“见过黎......”话说到一半,他顿住了,因为有点拿不准黎烟现在身份,想了想还是道:“黎峰主和安副庵主。”
黎烟杏目微睁,对他主动开口显然是有些惊讶,安如意则是微微挑了挑眉,然后也不作声,拖着腮继续看着好戏。
晏不笠并不在意,先前黎烟那般定是认出了他来,隐藏身份没有意义,当然他也可以继续装傻,想来也没有人会揭穿,但他没心情。自从见到梁逢后,晏不笠觉得浑身都说不出的烦躁。
他捱下心中不耐,道:“两位大人此次来林成寺的目的我已知晓,无禅以护佑众生之名,坑害世人的证据你们找到了,而无沉大师的位置我先前也告诉了你们了。若无事,我便先行一步。”
晏不笠说完,转身就走,梁逢进来时给这处秘境劈出了个口子,应该可以出去。说实话,他也没想好去哪里,脑子里乱成一团,过去的无数记忆骤然涌上,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去哪里都好,别在这里就成,他害怕再和梁逢待在一起,会忍不住向他拔剑。
只是他才走几步,手腕就被人抓住,梁逢跟了上来:“你去哪里?”
去哪里?去哪里?
他伫在原地,心中感到无比的厌烦,为什么要在这时候问?他正想说这和你有关系,脑子里忽闪过黑色身影,下意识脱口而出:“我去找师父。”
梁逢整个人凝住,颀长的身影摇摇欲坠,抓着他手腕的力道也一松,他趁机将其甩开。
就在这时,安如意嗤笑出声:“剑尊,别来无恙。”
梁逢缓缓转过头去,像才发现这里还有两个人,只是那惨白的脸色怎么都不像“无恙”,他对安如意点了点头,道:“安副庵主。”
说完,他便想走,黎烟却在这时开了口:“你......还好吗?”
这话一出,梁逢微微愣住,安如意唉声叹了口气,晏不笠觉得那股烦躁更甚。
那年梁逢出了那惊天泣雪的一剑,解救了受刑天宗迫害的黎家姐妹,并带着他在金陵停留了一阵,直到她们建立了雪月庵逐渐稳定。
古今来,英雄救美,芳心暗许,不外如是。
当年还是个少女的黎烟也不例外,就此定下,后来冒着不惜和她的姐姐,雪月庵主闹翻,也要领着一批弟子并入青衍宗。
所以当时的黎烟是见过他原身的。
难怪,难怪,他以前在青衍宗的时候,曾经有次误闯烟水峰时,还没来得及道歉,就被道轻飘飘地传送离去,途中,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
他回过神,见到黎烟说完,似乎也意识到了这话不妥,有些慌乱地移开的目光,随后很不幸地撞进安如意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梁逢终于开口了:“黎峰主,我无事,多谢关心。”
他更烦躁,而梁逢还十分不知趣在这时牵过他的手,五指紧扣在一起,有些急促道:“你先别走,师父的在三刀教,你不用担心,等我这里的事办好,我就带你去找他。”
见他不语,梁逢又低声道:“况且你这样见他,不太好。”
听到这话,晏不笠的心瞬间冷了下来,梁逢说得没错,他不能去找楚吟。且不说他不知道楚吟在哪,是否有在昆仑山时的记忆,知不知道他是念慈老祖转世这件事,而且......他曾经对楚吟做了那样的事情,现在又该怎么面对他?
两人沉默间,安如意盈盈笑声传来:“你们师徒里卿卿我我,太不把我们放在这里?”
梁逢回望:“副庵主何意?”
安如意道:“我们来这里是受人之托,顺便为门下弟子讨回宫道,而剑尊到此又是为了何事? ”
前面昏了头,晏不笠这时才觉得蹊跷,雪月庵的人是得了无沉的消息,那梁逢呢?怎么偏偏选在这时候出现,想到此,他抬起头来看了过去。
梁逢沉默了会,道:“你们听说三刀教要开昆仑山吗?”
两人俱是一怔,梁逢低头看了晏不笠一眼,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缓声道:“师父当年自封昆仑山,设了座封山大阵,并将开启昆仑山的钥匙交给俗世间的几位好友,而无禅是掌握着开山钥匙的几人之一。”
而梁逢在跟无禅对话时发现了无禅不对劲,并通过反追踪的术法重伤了无禅识府,引发了密林的崩塌,并发现这里有道熟悉的气息....及时赶了过来。
“那无禅呢?”安如意问。
梁逢摇了摇头,道:“我没找到他的藏身之地。”
几人各怀心事地回到了地面,晏不笠不知道出于怎样的心里,掩去了在僧舍见到行为举止怪异的黑衣青年一事。
天色将明,远边泛出熹微。
不知道雪月庵几人对此如何看待,但安如意沉默片刻后,发出了一起行动的邀请,打算先找到清眠再做打算。作为无禅首席弟子,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本以为发生了这样的变故,找人定要费些功夫,但没想道上去后见到的情景和预想中的大相庭径。今日林成寺似设了什么结界,一个香客也都不见,而几人很轻易地在大雄宝殿知道了清眠,他跪坐在正中的蒲团上,双目紧闭。
晏不笠注意到他的眼眶周围更黑了些,脸也更瘦俏,几乎凹陷进去,像被什么吸干了元气。
见他们来了,也不理会。
安如意皱了皱眉,大喊:“清眠,无禅的干得那些阴损事经败露,无沉大师念你本性仁善,决定不予追究,说出你师父的下落!”
清眠仍是不动。
她眉头蹙得更深,上前一步正要去讨个说法,梁逢伸手拦住了她,抬起手,指尖迸出道灵力,直直朝端坐的清眠飞去,“砰”地一声,清眠轰然倒地。
见状,众人一怔,这情景实在太过诡异,倒地的清眠仍然维持着端坐的姿势,四肢脊背僵直,像灵魂出了窍。
正在愣神间,晏不笠忽听到大殿某处角落响起清脆刀剑声,同时脑后刮来针厉风,他躲避不及,此时,梁逢侧过身,回雪剑连着剑鞘挡下这一击。
殿内罡风四起,塑着金身佛像留下几道划痕,又是阵金石交接的声音,两人双双退开一步,梁逢挡在晏不笠面前,尘埃落地,偷袭那人终于现出身影,晏不笠瞳孔紧缩。
来人黑衣黑袍,身形瘦长,面容深邃,眼神阴鸷,正是邪阳春门掌门随春生。
安如意和黎烟也认出此人,摆出防御架势。
梁逢拿着剑的手垂下,有些怔然,:“阿春?”
“剑尊好久不见,没想到这样了,我还是打不过你。”随春生幽幽道,语气微微不甘。
随春生说完也不管梁逢的反应,将视线转向一旁的晏不笠身上,目光落在了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上,古怪道:“你是晏不笠?你居然还活着?”
晏不笠愣住,他怎么了?但还未回话,又听随春生冷着声道:
“你对尊上做了那种事情?你居然还好意思活着?”
那种事......突然他心头升起个不好的猜测,难道楚吟已经恢复记忆了?
霎时,晏不笠心脏像被攥住般难受,呼吸都困难。这时,梁逢拇指在他掌心摩挲了回,手上劲加大,长袍无风自动,轻声道:“阿春,别这样,阿晏他不知道。”
听闻这话,随春生忽哈哈大笑起来,像听到什么奇怪的话:“呵呵,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可尊上最疼爱就是他,他凭什么就不知道?”
晏不笠脸色变得惨白,彻底说不出话来。
他们几人对峙着,谁也没有再动作,黎烟垂下长长的睫毛,若有所思。而一旁安如意有些莫名其妙,问道:“什么知不知道,随春生,我倒是想知道你和无禅什么时候搅在一起??”
随春生将长剑收起,看向安如意,嗤笑道:“安副庵主可别说笑了,我和无禅这秃驴可没什么关系。世人皆知,我随春生追随永远的只有一个人。”
“那你在这里干甚?”安如意指了指清眠僵硬的身体,奇道:“难不成专门在这里蹲我们不成。”
“我倒是想,只是可惜剑尊就算修为去了一半,我依然不是他的对手。”随春生平静道,似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我只是在等一个人。”
“何人?”
嗒嗒——
大殿外传来阵靴子玉石踏在地面的声音,不急不缓,不紧不慢,像春日踏青回家的少年,有一种克制的欢快。
听见脚步声,随春生将剑掷在地上,对着那人来的方向单膝跪下,低下头,恭敬道:
“阿春见过......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