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奉明开始养病,其实说难听点是被软禁。他变得嗜睡,因为江晚荧总在梦里。梦见她哭,他醒来难受;梦见她笑,他醒来更难受。
他不哭不闹,好像歇斯底里过了,只能用沉默对峙。不过在吃的方面没亏待自己,总吩咐说要吃鸡、吃鱼、炖补品。他没蠢到绝食,知道要赶紧养好身子才能逃出去。
某日问禹川:“有绣娘吗?”
禹川颤颤巍巍:“虞大人,是这身新衣裳不合身?”自虞奉明醒来,见到他总是死盯着,有次阴森森说“禹川,豹子胆滋味如何”。听出秋后算账的意思,吓得禹川跑去哭诉,好心肠的卢大人安慰他:“你放宽心,虞大人只是因遭受重创,他想明白之后,会体谅你的。况且,你是功臣,我和高大人会替你担保。”
他不解释,只说:“找个绣娘来。”
一个年过五十的绣娘被请来,虞奉明递出那截绿色系带:“替我拆了,做成手串。紧一点,别掉了。”
绣娘照做,做好替他戴在手腕上试了试大小,问:“这是大人心上人送的吧?”
她儿子跟虞奉明是同龄人,总会摸上腰间自家娘子送的玉佩。她每次见了,总想着,真好,年轻人的感情总是滚烫,像刚出锅的触感。
绣娘手上有茧,不经意碰上他的手腕,像草纸拂过。他想起江晚荧指尖的薄茧,他摸过捏过亲过,她总是笑着说“虞大人好肉麻”。
“肉麻点不好吗?”他问。
“好的。”她凑上来,话因吻变得飘然,“跟虞大人,怎样都好。”
“大人看,正正好。”绣娘收拾东西起身,瞥到男人脸上两道泪,吓得她失措下跪,“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可…可可可是觉得太难看了?奴家替大人编个新的样式。”
虞奉明无奈阖眼,又有泪流下:“你做得很好。下去吧,去外头找卢大人、高大人、卫大人各领五十两赏,就说是虞大人命你领完才准走。记住,若他们不给,你立马来找我。”
“这这…”绣娘心想,五十两?还各五十两?天爷!怕不是断头饭?又听见他捂着肚子,虚着声音说“再叫个郎中来”。
郎中建议虞奉明适当走动,他很听话,虽然走几步就犯晕,但日日围着院子转。某日在前院与陆璟初对上视线,他只觉得好笑:嗯,咱们顶呱呱的陆璟初陆大人,怪不得刘小红的案子结得如此草率。
有下人过来:“陆大人,京城来的信。”
二人隔得不远,陆璟初也没打算跟虞奉明寒暄,收回视线接过信,看见信封上的名字,转身进了书房。
近日姵芸来的信,他总是不敢看。虽说上回她写,晚荧很好,胃口也大了些,但如果…这次就是“晚荧不好”了呢?
陆璟初深呼一口气,拆开信。
姵芸说,璟初,晚荧病得好重,日日吐血不止。姵芸说,璟初,晚荧若有个三长两短,要怎么办才好。姵芸问,璟初,你在焦州,有没有那位虞大人的消息。
“陆大人,敢问是谁给你写的信?”
闻此,陆璟初一怔,下意识将信攥在手心。那位虞大人,此刻就站在他面前。
虞奉明看见信封上的名字,又见他面色差到极点,心头一颤:“是江晚荧出了什么事?”
“与她无关,家事。”陆璟初垂眼。
“什么样的家事?脸比唱戏的都要白?”虞奉明半点不信,倾身按在桌案上,去够他的信。
陆璟初躲开,将信攥成一小团,塞进嘴里咀嚼咽下:“与你无关。”
“你有必要?”虞奉明愈发慌张,“她是不是哭了?有没有好好吃饭,睡得好不好?陆璟初,我问你话…”
“早知如此,你当初何必招惹她?”
“招惹?”虞奉明怒而反问,“我跟她的感情轮得到你说三道四?你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陆璟初拍案而起:“我认识她近二十年!我比你有资格!”
他知道的。幼时姵芸放花灯跌进河里,江晚荧比下人跳下水还要快,捞上来浑身湿漉漉的,还在咳嗽呛水,第一句话是“是我没有照顾好姵芸”。明明才多大,心性就成熟到可怕。
就那一眼,就那一句,他就知道,他们是同类。他是寄人篱下,她是有家跟没家一样,同样无助同样痛苦同样剩个躯壳。这种人,要彻底交心多难?是遇见什么样的人,才会毫无保留,把心交给另一个人?
万幸他碰见姵芸,那江晚荧呢?她遇见你虞奉明到底是万幸还是不幸?说她吐血,他连想也不敢想,怎么会痛到这种程度?
陆璟初吼道:“你以为晚荧是什么人?!你以为她没有你就活不下去了吗?若她真因为你…”因为你流血,因为你生病,“因为你难过,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对得起她吗?对得起她为你流的哪怕一滴眼泪吗?!”
“陆璟初!死的不是你,你说得轻巧!你跟你夫人写信回信回信写信,她知道你在焦州吃了什么喝了什么!那我呢?江晚荧只知道我死在锦江!我爹娘死了个儿子!我妹妹死了个大哥!你有考虑过他们的感受吗?
“你们的大局就是大局,我的大局呢?我的大局就是被你们算计!我的喜怒哀乐你们管也不管,安排我死就死安排我活就活!我没有爱人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吗?!若今日你是我,敢问你夫人作何感想?你愿意跟我换吗?啊?你愿意吗?你若变成孤魂野鬼看见你夫人痛哭流涕,你会说‘真好,太好了,大局为重’,我问你,你会吗?!”
“虞奉明!不许你提她!”
“我的所作所为?”虞奉明脖颈绯红一片,青筋浮现,“怎么?我要跪下来给你们磕头?跳起来拍手叫好?还是请个戏班子唱上三天三夜叩谢各位大人赐我一条死路?”
“你坐上这个位置,就由不得你!”
“我坐上这个位置?”虞奉明反手指着自己,又伸出去,“我被你们架到火上烤,有谁问我愿不愿意吗?啊?有谁问过我吗?凭什么你们喊我一句虞大人,我就要当虞大人!
“陆璟初,你枉为读书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当年是个探花,放榜之后当了个几品县尉?辛苦了多久才当上大理寺少卿?我呢?榜上有我的名字吗?凭什么我直接做了天官?你碰见我还要毕恭毕敬喊一声虞大人!
“你方才喊我什么?虞奉明?你几品官我几品官?你够资格喊我的名字吗?你配跟我同桌吃饭吗?你是准备反了?本官让人打你五十个板子也叫做赏!你不是很爱冤假错案吗?你不是很公正严明吗?这么冤的案子,我做官第一天你怎么不跳出来查我?怎么不把我抓进牢里以儆效尤?啊?你怎么忍气吞声连个屁都不放?就不怕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你装什么狗屁好官?!装什么狗屁包青天?!”
陆璟初愤怒地抓起他的衣领,而后奋力一推:“天子说你是你就是!”
虞奉明跌坐在地,后背撞上塌沿。他笑一声,泪滑下,无力又悲凉:是,就因为你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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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回去歇着吧,我来守着夫人就好。”
“不要紧,前些日子睡太多了,这几日反倒睡不着。王嬷嬷,你去睡吧,我累了自会喊你。”
倪绣纭前些时日照顾她,兴许是太久没出门,再加上天冷,才发了温病。这一病,数月下来养的精气神全还回去,常常头痛欲裂,彻夜难眠。
王嬷嬷知道江晚荧的脾气,也没再劝,出去端了碗酒酿进来:“天冷,小姐喝点暖暖身子。”
江晚荧实在提不起胃口,只说:“好,你放着吧,我晚点喝。”
“小姐,你害病的时候,可有觉得那道士喂的汤药有用?”
实话实说,若非江晚荧某日在角落捡到一张符纸,她压根就不知道请道士这回事。
“人晕着,没印象,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王嬷嬷犹豫道:“有下人在说,听说老爷想请道士给夫人看看。”
虽说那道士后来不见了,有又御医上门,但谁知道到底哪个起作用了?说到底,还是那位女徒弟身上的铜铃唬住了江应鸿。他想起倪绣纭患病多年不愈,兴许也是鬼祟作怪,再加上她这两日又病重,才又想起请道士的法子。
江晚荧道:“阿娘不过是冻着了,找什么道士?想驱鬼么?那便让道士第一个收了他,我担保阿娘立马生龙活虎。王嬷嬷,你多替我看两眼,若他真找了道士来,我跟他拼命。”
“诶诶,好。”王嬷嬷心惊胆战。她在琢磨,江晚荧是跟谁拼命,是道士还是老爷。
江晚荧守到天亮才回去,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梦里一片混沌,醒来眼睛疼。她想,怎么今天没有梦见他呢?难道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不记得她了吗?
江晚荧坐在镜前,沉浸在愁绪里,直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她拉出来:“小姐!小姐!道士…道士来了,夫人她吐血了!”
“是不是疯了!”江晚荧冲了出去。正巧撞上江应鸿从倪绣纭房里出来,她顾不上那么多。
进屋,看见倪绣纭胸前一片血渍,已是奄奄一息。有个郎中模样的人立在床边,手里还捏着张符纸。
江晚荧转身出门,追上江应鸿,冲到他身前挡着,怒喝道:“你给我站住!你不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