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姚从廉回徽州的路上,还是绕远路去了焦州。
最初只是为了与焦州军都督萧望会面,但刘小红来焦州查梁为忠一案起,姚从廉又多了份差事。
刘小红在刑部当差多年,肚皮圆滚但心思敏锐,这一点姚从廉知道。但他不知道刘小红能这么快就查出端倪来,萧望造反的端倪。
是以刘小红腹部的血沿着匕首淌到姚从廉手上时,他仍在惋惜:刘大人,你该糊涂一点,这样就能回京跟夫人过七夕,还能见到女儿的百日宴。
“王...五...唐...”刘小红抖着嘴唇。
“什么?”听见动静,姚从廉皱眉,蹲下身凑近了些。
“王...五球,卢唐...”刘小红再无气息。
眼前人断了气,但姚从廉也没忘让手下再朝刘小红肚子上多补几刀深的。毕竟肉厚,兴许没扎到要害,倒让他留了一口气。
自那时起,这两个人名便木刺扎进姚从廉心里,经常夜半从床上坐起,自言自语道“到底是谁啊”。他为此暗中派人查过两三个月,但均无果。
“叔父方才说谁?”虞奉明太阳穴狂跳不止。
“王五球,卢唐。”
姚从廉又走近一步:“奉明?你脸色不太好看,是腹痛?”
“是。”虞奉明单手捂住胸口,“许是晚上那碗甜酒圆子吃得太急了...”他放下手,轻笑一声:“叔父,这两人什么来头?什么五球六球,名字起得这样怪?”
姚从廉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疑问,但是转念一想,刘小红连自家女儿都能起名为火炮,还有什么名字是取不出来的呢?况且,五球听起来,还比火炮文雅些。
姚从廉道:“应当是真名。”
应当…虞奉明慢慢握紧拳头。
“我这次回徽州,有位旧友临死前…向我提起这两个名字。”姚从廉搓了搓手,“听闻,他是因收藏的一对玉镯被盗,才突然病重不起。我想,这两个名字可能与盗贼有关,这才托你替我留意留意。毕竟是行窃之人,说不定逃窜至锦江了呢?”
“原来如此。”虞奉明捡过座椅上的手炉,递给姚从廉,盯着他的眼睛,片刻后才继续开口,“为了叔父,奉明定将仔细留意一番。”
等姚从廉的背影隐入宅院,虞奉明收回眼,吩咐马车去平乐坊。
江晚荧院里不算很亮,虞奉明进门靠在墙边,大半身子隐在黑暗里。
有说笑声传来,他看见江晚荧跟江晚瑶凑在廊下耳语、而后分开。她还没走回屋,又调头往外走,步履匆匆。这回去的久,不知道去了哪里,好一会儿才重新看见身影。他看见她利落进了屋,门还没关上,又探出半个脑袋朝他看来。
“虞大人?”江晚荧半惊半喜,走到他面前,“虞大人怎么不进屋?外头这么冷。”
虞奉明目光黏在她身上。
“虞大人喝酒了?”这是站了多久?肩头都湿了一片,她皱眉,连忙牵人进屋。
屋里暖和不已,等等团在床上打呼噜,听见声响抖了两下耳朵,并没睁眼。
虞奉明像个木偶,坐在榻上一声不吭。
“出什么事了?”江晚荧撇开他额角被雪染湿的碎发。
虞奉明默默把人拉近了些,将头栽进她怀里埋着。
怀里传来闷闷的一句:“不想去锦江。”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江晚荧终于放松一笑。
“怎么办?我也不想虞大人走。”江晚荧摸着他的脑袋,像这几日摸等等那样。
“吱呀——”
若灵轻声进来。
“放桌上就好。”江晚荧微微偏头示意。
若灵照做,临走时朝她怀中的虞奉明瞥了两眼,表情玩味。
“什么东西?”他问。
“刚热好的牛乳,虞大人要不要喝一点?暖暖身子。”在外头吹了那么久的风,还喝了酒,江晚荧怕他胃疼。
“嗯。”虞奉明终于抬起头来。
江晚荧往边上挪了两步,去弄桌上的碗勺。
“虞大人你看,若灵多贴心,知道虞大人金贵,特地备了两个勺。”其实牛乳也有两碗,但她不太想喝。
知道她在打趣那日喂药的事,虞奉明失笑,而后故作生气:“一个勺也不要!本官装够了!”
待虞奉明接过牛乳,江晚荧捧了他先前褪去的外衣,坐在一边的凳上,翻找衣服上弄湿的地方,对着炭盆熏烤。
虞奉明看着她动作,沿着碗壁喝了两口牛乳,温热淌至心间。
屋内的安静带着融洽,没有半分不适。
虞奉明突然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在这这个雪夜,他们真的是一对夫妻。
“江晚荧,其实这段时日,你本该有几桩婚事。”
“嗯。”
他舔唇:“嗯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知道’的意思。”她翻了翻衣服。
“你知道?我可做得滴水不漏。”买通些官员府上的丫鬟下人,只要一听到江晚荧、江家的女儿这些词,虞奉明就警铃大作,随后弹起来给人拉郎配。别说,还真成了两对,他特地去吃了喜酒。
她咬唇,忍笑:“哦。”
“哦又是什么意思?”他搁下碗。
“意思是,虞大人有时候笨笨的。”江晚荧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虞大人每回处理这种事的时候,…会不一样,藏不住的醋味。”
和蔡如靖那次差不多,但又不太一样,估计是虞奉明知道她属实没和那些人有过接触。虞奉明会一直缠她,问她“江晚荧,你是我的,对不对”,得了她零碎的呜咽呻吟,又问“只看我,不要看别人,好不好”。等她颤栗着点头,湿润的瞳孔里全是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江晚荧起初不太明白,后来无意间听李柔贞疑惑谁家公子怎么再没动静,才慢慢反应过来。
虞奉明盯着她,半晌才开口:“哦。”
我笨笨的。
二人对视,笑出声来。
“虞大人是不是有心事?”她站起身,走到他身侧,“这回的公差,很难办吗?”
“公差还好,有件私事比较难办。”虞奉明握过她的手捏着,视线也落在手背,“心里没底,虚得慌。”从小相处到大的长辈,今夜却像陌生人一样。
江晚荧没说话,指尖挠了挠他的掌心,而后抽出手走开。她从柜子里拿出一块手帕,展开铺在地上,轻拍两下:“虞大人如果累了,要不要躺地上试试?”
没看懂她的意图,但虞奉明已经接受邀请。
江晚荧拉他一起躺下,深呼一口气,像卸下一身的疲惫:“不开心的时候,我就喜欢躺在地上。”
虞奉明握住她的手。
“虞大人听见外头的走动声了吗?是不是听起来跟平常不太一样?”
“嗯。”声音大了不少,嘎啦嘎啦的,陌生极了。
“这就是死了以后,躺在棺材里的感觉。”
虞奉明看她一眼,江晚荧望着房顶,明明说的死亡,表情却一点都不悲痛。他收回眼,将垫在脑后的手帕抽了出来。
“每次我难过了,觉得真的撑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想:再不济也就是死了,不是吗?”她笑了笑,“死后埋在土里,也不过就是这种感觉嘛。除了四周走动的声音大了点,手脚不能动之外,也没什么可怕的,对不对?”
“对。”
“最差的结果也不过如此,那就放开去做吧。而且…虞大人这么神通广大,是不是?”
“是…”
虞奉明神色凝重:“江晚荧,你经常这么躺着吗?”
你经常不开心吗,经常一个人面对极端的情绪,经常…想到过死吗?
江晚荧心头忽然被扯动一下,蔓延开一小片酸涩。在安慰他呢,干嘛突然提自己。
“以前…经常…”经常想一了百了,就不用面对那么多不开心的事情了。
到底有什么好活的呢?她在心里问过无数遍。有时候宁愿自己像以前那样混沌麻木,也不要活得这么清醒痛苦,自我撕扯着长大。
“不过现在不会了。遇到虞大人之后,我每天都很开心,真的。”江晚荧侧身,拉过他一根手指放在自己人中的位置,憋着气瓮声瓮气道,“虞大人你看,我没呼吸,所以不是说谎。”
“江晚荧!”虞奉明哭笑不得,坐起来将她抱进怀里,“再有这种事情,让我帮你分担一点,好不好?”
江晚荧察觉他的颤抖,她拍拍他的背,语气坚定:“好。”
雪下得没那么大了,江晚荧送人至那道侧门。等等颇没良心,眼皮都没掀开过。
“还有没有手帕?再给一条?”
“不是都给了!”江晚荧锤他。方才在屋里,虞奉明钻进衣柜搜刮了两条走。
江晚荧对上他的笑眼:“虞大人在外万事当心,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
“嗯,等回来,虞大人立马上门提亲。”
“好,我等虞大人。”
“你怎么那么好说话?你要向我多提些要求,譬如聘礼怎样怎样才能提亲,衣着怎样怎样才能进门。”二人双手相握着,虞奉明大拇指不住摩挲她的手背,“江晚荧,虞大人是你的,你知不知道?”
“嗯。”
“还‘嗯’!”他捏她,“你要说你不知道,然后我再跟你咬耳朵,慢慢跟你说情话。”
“可是我知道。”江晚荧仰头看他,嘴角止不住上扬。
她知道的。她在虞奉明卧房看见自己写的那幅“怀昭”了,挂在最显眼的位置,那日起床梳妆打扮的时候看见了。左侧落款是白色花瓣,她瞧着眼熟,凑近摸了摸,才知道是那晚自己头上别的栀子花。
“你说了,怀昭是江晚荧的。”
虞奉明翻白眼:“坏成这样,看见了也不说,还以为你眼睛长在屁股上,差点就扯下来拿到你面前晃了。”
江晚荧踮脚吻他,吻完又笑着“哦”一声。
“嗯。”虞奉明也低头吻回去,从额头,到鼻尖,再是嘴唇,“好了,虞大人真走了。”
真走了,虞奉明走到的却是陈子阳卧房,拉着人叽里呱啦一通讲。
陈子阳盘腿坐在床上,听完目光呆滞:“我有一个问题,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何找我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