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月萍后来说了些什么,江晚荧一概不知。她迷迷糊糊应下,坐回屋里时人还懵着。
怪不得…
怪不得阿娘急着走,那时候阿娘已经有身孕了对不对…
自己根本就是个意外。
江晚荧指节泛白,眼泪无声。
她根本就不该出生。
如果…没有自己,阿娘会过得更好,对不对?
至少,至少阿娘不会这么着急,还有机会逃离这桩婚事,对不对?
都是自己害了阿娘。
江晚荧泣不成声,再也直不起身子,泪连成一片,泄在桌上。
等虞奉明从王勉那儿出来,天已成墨。
路边坐着半篮子月季,洁白成月光,走近才见里头缀着几点嫩黄的桂花。
卖花的是位老奶奶,见虞奉明蹲下,她直起佝偻的背叫卖着。
老奶奶操着浓重的锦县口音,虞奉明只听出热情。
他指指月季,示意要将剩下的花束包圆,冲人笑着频频点头:“失策了,该把江晚荧一起叫来的。”
楚逍忍笑,比划半天也问不出个价钱,只好在手心摆好铜板,等老奶奶自己拿。
等虞奉明笑吟吟将一捧白色环在胸前,老奶奶仍拉着他说个不停。他不明所以,只能点头。听得有一句重复了两三遍,虞奉明留了些神,暗自重复两遍,打定主意要回去问问江晚荧是什么意思。
到了房门跟前,虞奉明心想,回回都说要翻窗走,却一次也没实践过。
嗯,总该翻一次落实情夫的身份不是?
虞奉明转了身,绕至屋后。怀里的月季散发出阵阵香气,他低头嗅了嗅,香气钻进心里甜滋滋的。
江晚荧会是什么反应呢?她大概率会陪自己一起演。会故作惊讶,又遮遮掩掩,她会埋怨“虞大人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德兴会发现的”,那么他自然要回“周夫人,被他发现不好吗”。
虞奉明笑一声,脚步却在靠近窗子的那一刻僵住。
他听见江晚荧在哭,无措的,几近崩溃的哭声。
虞奉明站在原地,心被揪成一团糟。
他走过去,倚在窗边,听着她的哭声一点点敲在后背。
夜风袭来,吹落两片月季花瓣,同他一起散在墙边。
烛芯“吧嗒”一声炸开,江晚荧皱了皱眉,随后撑开疲倦的眼皮。
一抹带着星点的白映入眼帘。
她下意识回身找虞奉明。
他端坐在桌边,正巧翻了一页书。听见动静,虞奉明看她一眼,又收回视线:“醒了?”
“醒了。”江晚荧抱起那束花,走到他怀里坐下,“虞大人等多久了?”
虞奉明搂着她,吻了吻发顶:“一刻钟不到。”
江晚荧看了看桌上的蜡烛,眼睛仍酸胀着,能眨出两滴泪:“虞大人要留心了,锦江竟连蜡烛都以次充好,一刻钟就烧得快见底。”
虞奉明朝蜡烛看了看,失笑道:“怎么办?什么都瞒不过你。”
江晚荧在他怀里蹭了蹭:“我也瞒不过虞大人。”
她沉默片刻,决定坦白:“我刚刚…”才说了没两个字,喉头又堵塞不已,眼角泪重蹈覆辙。
“你慢慢说,没事的。”虞奉明抹开她面颊的泪水。
他深知,对她而言,袒露伤口需要莫大的勇气。
“虞大人…”江晚荧蹙着泪眼,声音颤抖,“我刚刚…发现,如果…阿娘当初没有生我,没有我的话,阿娘会过得更好…”
她摇头:“我后悔了…我后悔来这世上了…”
虞奉明心头一窒,双手捧着她的脸,神情严肃又认真:“江晚荧,你不许这么想,你不可以这么想。”
他鲜少对她说不,什么都可以随她的性子来,可唯独不能有这样自弃、自毁的念头。
“江晚荧,你知不知道,你对很多人来说,是特别重要的存在。你母亲、你妹妹、若灵、李寒依、陆夫人、许清和…数都数不过来。”虞奉明注视着她的双眼,“如今,还包括一个虞奉明。”
“江晚荧,我们需要你。是有了你,才会过得更好。”
她哭得彻底。
“下次再有这种念头,想想虞大人好不好?没有你,虞大人要怎么办?”他吻散她眼角的泪,“江晚荧,我需要你。”
“好。”江晚荧哭着笑一声,反手抹干泪,吸了吸鼻子,“虞大人,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她将月季捧高了些,下半张脸埋在花下,只露出泛红的眼角,笑了笑:“不然…就看不见这么漂亮的花了。”
看见她笑,虞奉明反而更加心疼。他抚过她的眉,道:“方才,卖花的老奶奶一直重复一句话,虞大人想请教请教你,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凑到她耳边,将记下的那句话念与她听。
“她说。”江晚荧眉眼弯弯,搂紧怀里的花,“收到花会开心。”
——
江晚荧发现,虽然没在锦县待几天,但是虞奉锦县话还是学得挺像模像样的。他在饭桌上“和次和次(好吃好吃)”个不停,再配上笑眼,夸得崔月萍呵呵直乐。
吃完最后一顿晚饭,江晚荧揣着倪绣纭给的十五两银子往崔月萍房里走去。
崔月萍听了来意推搡不已:“德兴不都给过了?你们两口子怎么搞的?银子还要分开给两趟?”
虞奉明昨晚找二老送了箱银子,码得板板正正。加上刚来时送的那些金银之物,实在过于大方,是以二老没忍住念叨了好几句。
但虞奉明善于耍嘴皮子,一说江晚荧嫁给他之后持家辛苦;二说自己在京城开的铺子红红火火,赚了不少;三说岳丈这些年公务繁忙未能顾及倪家,该由他补上。好说歹说,总归劝二人心安理得收下。
虞奉明何时送的?江晚荧对这事半点不知,怕细问露了破绽,只道:“姥姥,这银子是阿娘特意叮嘱我…”
“收回去收回去!”崔月萍已说上头,“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但是没有赚到钱全给老人的道理。拿着贴你们自己的小家,攒着过好日子。”
二人理论半天,最终以江晚荧被崔月萍推出房结束。
回房时,虞奉明已在床上躺了好一阵子。他看一眼,感受到她心事重重。
江晚荧坐到床边,语气不算软:“周德兴,你别对我那么好。”
总是对自己这么好,习惯了之后要怎么办?
只见虞奉明慢悠悠从被窝里爬出来坐直身子,眼里堆着茫然:“嫂嫂,我是奉明啊。”
哪有这样的?
江晚荧再装不出严肃,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虞奉明这才恢复如常,他看见枕边的钱袋子,明白应当与送二老的银子有关,于是搂人入怀:“对你好还要被凶,没良心的。江晚荧,我先声明一点,那是送给姥姥姥爷的,与你无关,心里不许有负担,听见没有?”
她嗯一声,又问:“虞大人送了多少?”
虞奉明沉思一阵,接着摇摇头:“不记得了。虞大人一年几千上万两银子的俸禄,自然是不会在意这几钱银子。”
“哪有你这样的!”江晚荧简直欲哭无泪,“虞大人就会耍赖皮。”
“什么赖皮?”虞奉明揪住她的脸,“虞大人分明是学人精。”
那十五两银子最后被江晚荧装进放香膏的木盒里,离去前塞到倪正彤怀里。
倪正彤道:“姐姐,里头是放了多少罐香膏啊?好重呀。”
“只有两三罐,可能是木盒子重了些。”江晚荧摸摸她的脑袋,“下次见你姐姐多带些香膏来,还有好多不同味道的。”
虞奉明放下倪正洋:“你们俩想不想去京城?年后姐夫接你们去京城玩,好不好?”
倪正彤两眼放光,抬头问简棠:“阿娘,可以吗?”
“要去要去!”倪正洋已与他熟络,不再忸怩,“要去京城!”
虞奉明笑回:“那就这样定好了。”
倪家门前,双方再三道别,终于别过。
江晚荧收回视线,落了帘子,轻声道:“虞大人不怕入戏太深么?”
虞奉明好像总是笃定二人的结局一定会好。往日只有他们二人,自是可以不顾旁的尽情去演。可又是送银子又是约定,他在一点一点拉她身边的人入场。若是日后二人分道扬镳,不知道会牵动多少人,又怎么好收场呢?
“谁跟你演了?这句话,你该问你自己。”虞奉明去摸她的手腕,“当初有那么大的胆子跟我讨价还价,怎么现在开始畏手畏脚了?”
江晚荧低头不语。
因为我心乱了,乱得不成样子了。
“嗯?为什么呢?”他话里有笑意。
因为我害怕这一切会在某一刻消失。
“江晚荧,冷静一点。”虞奉明捏捏她的手腕,“你心跳得好快,再快下去虞大人怕你要晕。”
烦死了!烦死了!一不做二不休,江晚荧索性弯腰栽到他腿上。
“怎么了?”
她虽闷在他腿上,语气却冲冲的:“晕了!我晕了!”
“哎哟,你怎么会犟成这样。”虞奉明伸手抚摸她的发丝。
承认你也喜欢我,很难吗?
那束月季在上船后逐渐枯萎,江晚荧沿着枯黄花瓣抚摸了好一阵子,又转头盯着昏睡的虞奉明。
其实,就算美好会消逝也不要紧,能够拥有一瞬,就已经很好了,是不是?
她伏在床边,用眼神抚摸他,随后在他额间落下一吻,接着起身走到窗边,将花束抛向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