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撒落塌间，还有两颗溺在茶里，虞奉明伸了二指去救：“火气大成这样，还说没上火。”

“怀昭，隔墙有耳！你不要命我还要命！”

韩九琢利落下了塌，站在门口接了壶新茶，又打发下人去休息。有个新来的小厮离去时没看台阶踩了个空，差点摔个狗吃屎。韩九琢见了直摇头：“窝焦诶（老天爷），楼桑嘞（当心点啊）！”

虞奉明道：“半个本地人了，乐清话说得这么顺。”

韩九琢替他倒茶：“你不知道，我刚来那阵是听也听不懂，说也说不来，还得请个师爷传话。那师爷不知道是不是在两头添油加醋说鬼话，县衙里个个把我当仇人看。”

“后来我有事没事就往菜场跑，这才慢慢会说了。”韩九琢开了窗探头，确保外头没人了才坐回来，“怀昭，你的确不厚道。你说完是回京了，可我还在锦江待着。”

“正是因为你在锦江，我才和你通气，免得你日后被人当猴耍了都不知道。”

“通声气就好，通声气就好，其余的我实在不想也不敢知道。”韩九琢嘿嘿笑了声，道，“你这次来是为这个？怀昭，你扣这么大顶帽子在何知府身上，之后要怎么收场？我看你这年是不太好过了。”

虞奉明叹气：“我就是头疼这个，原想回京后便跟她成婚，眼下看来不知道会拖到何时。”

李天风恐怕早就知晓何放之事，此前让他留意锦江不过是为了他拉上船罢了。

“那姑娘知道你要反悔么？她不肯怎么办，不是说还有事没做完，兴许她还想再等一等呢？”

虞奉明轻轻揉着虎口：“管不了那么多了。”

“那你继续装腹痛吧，你不是最擅长这个了么？”

虞奉明盯着他呵一声：“韩九，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样大的案子，我就是再像我爹那样挨一刀，估计也要淌着血把事办完。”

韩九琢兀自剥着花生，不吃，只叠放在话本上：“怀昭，你是想让我怎么哄你？”

虞奉明伸手拿了一粒吃进嘴里：“韩知县想怎么哄？”

韩九琢拍两下手，抖落手上的碎渣，道：“怀昭，这么大的事情，圣上肯定不会全压在你一人身上，是不是？比如什么刑部啊大理寺啊御史台啊，那么多大人在，肯定会来帮你的，是不是？”

“那么呢，你回京后，就把睡觉的时间挤挤点出来，然后呢，加把劲把事情捋捋顺，然后等着那些大人进场，你也好早点腾出时间精力来成婚，这样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韩九琢有点口干，喝了茶继续说：“就是会辛苦辛苦你，但是呢，为了终身大事，少睡几个时辰算什么，是不是？怀昭，你是有能力的，是不是？你潜力这么大，若是真铆足劲去干，说不定都花不了十天半个月，是不是？”

“半个月不过眼睛一闭一睁十五次，眨眼就过去了，能出什么岔子呢？怀昭，你说是不是这个理？”韩九琢看他一眼，笑问，“把我们怀昭哄好了？”

“还哄不好？怕是念都快被你念死了。”其实虞奉明又何尝不知。他不愿回京后立马拉着人草草成婚，在他心里，二人的婚事要办得细致周到，譬如她的嫁衣上要绣什么图样，招待宾客该用什么酒，都得一一确认。

因此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把这案子办完，再细致筹备婚事。只是和江晚荧有关，他生怕多等的这些时日出什么差错。

算算日子，八月中回京，他加把劲赶一赶，应当能在天寒之前空出时间成婚。

“就这样定了。”虞奉明斗志昂扬下了塌，双手拍出一声响，“事一办完就立马成婚，等着我给你们送喜帖。”

“等着的等着的。”

“你还不睡？”不知不觉，二人已聊到四更天。

韩九琢指指话本：“剩的不多了，我看完再睡。”

虞奉明回了屋，摸着黑到床边，还没挨到床沿，竟听见“咯咯”两声笑，登时吓得他屁股一凉，险些坐到地上。

被子一掀，是江晚荧眯着眼睛在笑：“情夫来了。”

“没完了是吧！”虞奉明滚进床里挠她，“还不睡觉！”

第二日巳时，小厮摸进韩九琢房里喊他。是因韩九琢昨日交代，定要等虞奉明二人醒来，再把备好的鲜活河鲜、海鲜扔进锅里煮，意在吃个新鲜。

他盘算得好，预备早上喝鲜甜的海鲜粥，中午再把那些个鲍鱼、虾蟹清蒸了沾酱油醋吃。可备好的鲍鱼已有几只奄奄一息了，也不见二人起床的动静。小厮心焦，这才来找韩九琢拿主意。

韩九琢因看话本接近天亮才睡。小厮来找时，他龟儿似的趴在床上，听见动静抬抬脑袋，嘴里不知嘟囔些什么，又砸在软枕上。

“快死了就剁了吧，做成鲍鱼饭给他们吃…嗯…”他翻了个身，“再过半个时辰叫我…有囊（就这样）…”

等三人睡醒坐在饭桌上，太阳已挂在最高点。

韩九琢问：“你们俩怎么也这么晚才起来？”

虞奉明道：“夫妻之间，说点悄悄话。”昨夜因江晚荧那句情夫，他追着人咬了小半个时辰耳朵。

“夫妻之间…”韩九琢摇头笑笑，“晚荧姑娘，你预备何时和怀昭成婚呢？”说罢他嘴角抽了抽，是因为被人狠狠踩了一脚。

江晚荧不知桌下的激烈厮杀，朝虞奉明夹来的虾看了好久，才开口：“还…没到时候…”她的脚后跟又被人蹭了蹭。

“若是还没到时候，可怀昭执意要娶你怎么办？”韩九琢疼得龇牙。

江晚荧偏着脑袋看虞奉明，眼里讨好神色略重：“虞大人是君子，应当不会强人所难…对吧？”

“虞大人是伪君子，最好强人所难。”虞奉明冲她笑着，“我们晚荧最清楚了，对不对？”

为了赶回锦县，二人预备吃完饭便动身。

韩九琢知道后天塌了半截，哭丧着脸：“怀昭，你早说啊，你早说只待这么点时间，我今日就是不睡也要拉你们起来吃早饭呀。拢共就待了一天，睡就睡了半天。晚荧姑娘的脸我都还没记住，到时候吃你们的喜酒，我怕是认都不认识了…”

“不是说面熟？”虞奉明瞥他一眼，上了马车。

“怀昭啊，再多待一晚。栩念还没回来，我这些天都快长霉了…不待是吧，那我跟你们走。”韩九琢转身便一同钻进车里，末了又探出头来叫下人备了马车跟上。

他跟着坐了半个时辰，等快出县了才拖拖拉拉从马车上下来，去时一人执手相看泪眼：“晚荧姑娘，往后怀昭要惹你生气了，只管找你韩知县，韩知县是青天大老爷，公正得很。回京了？回京了也不要紧，韩知县住哪里你知道的，只管寄信来，韩知县会替你讨公道…”

马车停在倪家门口，已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崔月萍听见动静快步走来，锅铲还攥在手里。不用说，照例是在厨房捣鼓笋干炖鸡。她望一眼虞奉明怀里熟睡的江晚荧，道：“睡着啦？”

“是，路上累着她了。”虞奉明抱着人进屋。许是听见些声响，江晚荧在睡梦中蹭了蹭他。

崔月萍哦哦两声，叮嘱道：“那也别让她睡太久了，马上要吃饭了。”

床上，虞奉明盯着江晚荧的睡颜，脑子里臆想着不久后的婚事。江晚荧的肤色是健康的白，配上红嫁衣不知道该有多好看。

他无声笑笑，目光又移到她的耳垂。

耳坠呢？应该是不能选太长太重的。成婚是件耗体力的事，戴太重的耳坠耳朵会不舒服。她在山上出事那回，戴的耳坠就太重了，卸完之后耳垂红成一片。

怎么睡着之后一点动静都没有的？虞奉明眼底有笑意，伸出手探鼻息。嗯，温热又均匀，像在他指尖吹来一片羽毛。

江晚荧动了动，朝里侧过身去，没两下又翻了回来，摸着他的腰钻进怀里。下一瞬仰起头看他，眼神还有些迷离。

“鼻子好灵。”虞奉明点点她的鼻尖，“闻到饭香就醒了。”

—

饭后虞奉明出门找王勉，江晚荧则陪着崔月萍聊天。得知二人后日就要返京，崔月萍不舍道：“再多待几天就好，马上中秋了，热热闹闹吃了团圆饭再走多好呢？“

“姥姥，德兴有事要忙。我们过阵子再来，下回还会带阿娘一起回来。”

“倒也是巧了，你娘跟你爹去京城的时候，也赶在中秋前。你说她非要急着早走那么两天做什么呢？”提起倪绣纭，崔月萍语气柔了不少，“现在想来，是因为你阿娘那时候满心满眼都是你爹，还没成婚呢，心思已全在他身上了。就跟你一样，是不是？”

崔月萍不等她回答，自说自话：“才相处了两三个月，感情已经是好的不行了。好在你阿娘运气好，你爹爹是京城里的大官，待你阿娘又好，才没出什么差错…隔年来信，说是生了个女儿…”崔月萍摸摸她的脸，眼里全是爱怜：“生了个顶漂亮的女儿。”

江晚荧讪笑两声，心里掺进两点悲凉。所以说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是最坚硬又最脆弱的东西，万万依靠不得。

谁能想到呢？分明当初那么要好的两个人，如今却沦落到相看两相厌的地步。不对，连相看也没有了，他们夫妻二人住在同一宅院下，这些年却连一面也不曾见。

等一等，江晚荧皱眉，阿娘八月才和江应鸿回京，成婚最快也得是八月了，那为何三月就生了她？日子怎么算都不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