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碎片仍在不断回归，但它们的主人有意控制着顺序。

每一批记忆内容各异，风间华不会彻底清理好一部分，才去搜寻下一部分。他有自己判断的优先级。

有关这个世界的真相的，是第一位，了解提瓦特的构成，让风间华能做好“以防万一”的准备，保全他的一切，至少保全他的爱人。

其次自然是有关倾奇者的一切，他希望自己能尽可能了解他，以此调整自己的态度，缩减倾奇者在感官上的、漫长无望的等待的时光——他本该亲身陪伴他。

在这之后逐渐收回的记忆，要有关各种危险的人，有关他以“观测者”的视角看到的历史与未来……

而安全的部分，例如风间华自身的作为、曾获得的荣誉，他在深渊中的部下，他在踏鞴砂的亲友……他只在看见关键记忆时，顺带着扫了一眼。

风间华看着露出几分孩子气的女孩，“要我来说吗？我对丹羽也了解不多，你该去问那位殿下。”

尽管记住的不多，他还是知道这一点的：倾奇者比他更了解丹羽久秀。

在踏鞴砂居住的那短短两年间，那时的风间华猜想，丹羽、桂木、御舆……若是拿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与“saki”相比，倾奇者可能更愿意选择其他人，而不是他。

尤其是丹羽。

老师、家人、挚友、守密者……那时的他有的身份，丹羽一样不差。他只会比当时年少无知的风间华做得更好。

风间华唯一抢先一步的，大概只有“在倾奇者的见证下死亡”。尽管这件事让他在倾奇者心中占据了一角……

他回忆起在至冬的小楼里，他和散兵的重逢。

他宁可没这回事。

嫉妒又无奈的情绪随着记忆一并回归，风间华苦笑着，又不得不洒脱地摇头，“那可真是个令人羡慕的人啊。小倾奇，不，你们的修验者大人，很喜欢他。他会乐于和你聊起他的。”

“这我可不敢。”丹羽小姐连忙摆手。

风间华竖起手指晃了晃，“你们昨日的做法可不见得有什么不敢。你也知道吧，他比看起来更容易心软。”

他带着美奈子沿着巡逻路线搜查，一边走，一边和她说起昨日的误会和私闯。

逗弄着那个令人羡慕的人的后代，玩够了，风间华将自己所知的丹羽娓娓道来。

那是踏鞴砂的两位领袖之一，他与御舆均是严谨负责之人，一文一武，共同守卫着踏鞴砂。和善、温柔，看起来粗枝大叶，在关键时候却很细心。

他教会了倾奇者很多东西。

“丹羽小姐你的长相很像他，性格也有些相似，都是很好的人。”他对着年轻人笑了笑。

“若是这样就太好了。”被这样夸奖，美奈子不好意思地摸摸耳边的鬓发，她拉回话题，“先祖后来的故事呢？在和您以及倾奇者大人熟悉之后呢？”

“……后来，踏鞴砂的灾难爆发，我死在了战场上，一直没有得知多少他的消息。”风间华眼帘低垂。

“抱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说着，风间华脑海中闪过丹羽年纪轻轻便死于他人之手的画面，更觉荒谬。他歪头询问美奈子，“可以和我说说，丹羽在后来的经历吗？”

美奈子受宠若惊，“当然可以！”

只是美奈子知道的并不比风间华详细。

年轻的造兵司正，在余生中一直留在了踏鞴砂。改造炉心，重编管理模式……

“说起这一点来，先祖和修验者大人可能有点像？”美奈子想起了她更熟知的人，“对工作非常认真负责。”

提起这个，正在开小差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心虚地回归了一下工作——看了看美奈子画的、推算黑衣人行动路径的地图。

二人一前一后地站在海滩上，风间华回头看向美奈子，从彼此的视线中都读到了些东西：

在枯燥的工作中，开个小差不是很正常嘛！

但今日的话题，差不多该到此为止了。

了解调查进度，复原当日场景推测可能性，再询问相关人员；再从可能的其他角度进行排查，例如，稻妻城内都有哪些人或势力可能潜入现场。

雷电五传的其他几家，天领奉行等幕府部门中是否存在意气用事或徇私破坏者……风间华还趁着傍晚休息，和孩子们打了招呼，询问他们有没有听谁谈起锻刀的事——无论有没有效果，总归是多一些眼线。

排查一日日进行下去。

而在每天的“开小差”中，风间华从美奈子口中了解到更多有关丹羽家的事。

丹羽久秀是当年的友人中活得最久的一个。他虽然长寿，却格外专注工作，几乎有些亏欠自己的家庭；他的兄弟、子女，因此和他关系不近，对锻刀也略显抵触，丹羽一脉的“一心”之名也险些断绝。后来，丹羽家几经波折，不再留在踏鞴砂，回到了稻妻城。

“往好处想想，未必就是厌恶。”风间华安慰美奈子，“你们毕竟是三百年后的人，不知道那是个多好的家伙——若是与他疏远，那一定只是因为不知如何帮上他的忙，不知道如何开口。”

但他没说的是：若是往坏处想，丹羽会不会过于自责呢？

踏鞴砂毕竟遭遇了一场灾难，尽管死伤人数十分有限，身为领导者，他或许会对自己过于苛责。而他的朋友们——赤目冤死狱中，御舆早亡，宫崎与他辞别回到鸣神岛，倾奇者偏执地追寻深渊线索、在最危险的地方日夜辛劳。自称不死者的风间华，更是直接葬身于兽潮之中，久未重现。

罪魁祸首埃舍尔则逍遥法外。丹羽费尽心思也只能打听到枫丹不存在这一号人物，凭战后揪出的细作，猜测他隶属于愚人众。

风间华又回忆起晶尘见证的那一幕——丹羽和倾奇者在夕阳中并肩望向大海，白发苍苍的老人安然离世。

而惨死的青年刀匠也再次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冲突的记忆让他眉头紧锁。风间华觉得自己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记忆如同粉碎的晶体，他拾起的残片与空中飘撞的浮尘，真相说不定隐藏在哪一方里。

回归当下，他又不禁为奉刀祭担忧。

他始终没弄明白三百多年前，博士在踏鞴砂的行为到底是什么逻辑。即使和倾奇者交流情况，也没能确定博士的意图。

若是单纯想要带来动乱，踏鞴砂的问题被他们制止，稻妻的政局也被重新收拾完善，愚人众却没再下手；若是博士在实验某些技术，后来倾奇者在愚人众的调查则验证他启用的技术已经相对成熟，不存在其他与踏鞴砂相关的、仍在实验阶段的技术。

仅论结果，风间华倒是被博士关了几百年。但据倾奇者所说，他的特异是在博士计划执行到一半时突然暴露；倾奇者同样，他的身份在丹羽几人口中高度保密，是埃舍尔抵达后才能尝试探听的消息。

他反复推测也没能得出结果，对现状更是无从下手——

如果美奈子所见的黑衣人确实又是博士的计划的一环呢？

“你的担心不无道理。”倾奇者敲了敲餐桌让风间华回神，他指着对方吃到一半忽然一动不动的晚餐，回应他，“但你有些过度紧张了。”

风间华低头一看，把嘴里被嚼碎的空碟子吐出来，窘迫地捂住脸。

餐桌对面的少年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却没能笑出来，“那家伙麻烦得很。你发现一处线索，事实上可能已经被他渗透得千疮百孔。看似是烟雾弹的‘诱饵’、‘弃子’，可能随时会摇身一变，成为真正致命的关键。”

“可还能有什么办法？”风间华无奈地摊手，“总不能放着不管。”

倾奇者眸光闪动，“为什么不能放着不管？”

“……”风间华愕然地看着倾奇者，“可那或许——”

“可能是多托雷的小动作。我知道。”倾奇者不为所动地回望着他，“你还记得我说的吗？在幕府中领受职责的是我，不是你。”

他有些着急地伸出手，衣袖仓促间带倒了餐盘。在桌上叮铃哐当的声响中，倾奇者握住风间华的手，“可以交给我吗？你就正常地调查，和美奈子聊天，和孩子们消磨时光……你离那个怪物远一点。”

也离真相远一点，什么都别发现，什么都别知道……

倾奇者隐去未尽之言，“把这一切都交给我。我会查清他的谋划，给我一次保护你的机会。”

风间华垂头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偏头看向一边，避而不答，谈起了其他的事：“现在一心流在探讨试做了吧？进度如何？”

这样的态度几乎明摆着是拒绝了倾奇者的提议。后者的手不由得收紧了几分，却放开他，端正地坐回餐桌原位，顺着他的话题聊了下去。他强笑着纠正：“你的消息落后了，试做已经开始有一段时间了。”

浅发的少年带着美奈子排查的不仅是黑衣人，锻刀在各方面的潜在隐患都被做了处理。在二人行动时，枫原那边也没闲着；由他主导，赤目从旁辅助，众人开始了御神刀的试做。

按照一心传共同推敲确定的刀谱。

“不出意外，明天就能收验最终的成果。”提及此事，倾奇者渐渐放松了一点，“你可以和丹羽小姐一起来现场。明天，神里会加强巡逻防备，不差你们两个。”

风间华笑着应下，“那太好了。我本来也想凑这个热闹，还特别和丹羽问过，看来是这几天忙昏了头，我们两个记错了时间。”

只要试作刀能按预期的计划完成，所有人都可以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