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问此刻的风间有什么感想？

风间的第一反应是：很冷。

和往常不一样，明明是正常的入睡，半梦半醒间却突然觉得十分冷。

明明是……

不对！！

风间“唰”地一下瞪大眼睛，他记得博士的那两个切片算计他来着！

不仅不是什么“正常的入睡”，他甚至不能确定之前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

而他本人现在明显不在博士的别墅小楼里。他躺在一片漆黑的坍塌废墟中，睡得手脚都冻得僵直；废墟中，不知何处吹来冷风。

他自由了？

渴求了许久的东西忽然就这么轻而易举、不明不白地得到，风间内心忽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他自由了，然后呢？他当初是为什么追寻自由？是什么让他这么久都没有被博士驯化？

风间给不出答案。时间太过久远，更不用说，他似乎是个曾经失忆的人。

他动作滞塞地坐起来，看见不远处围着火光坐着一圈人——看他们身上的标识，应该是愚人众的士兵。

看见他们，风间脑海中自动弹出一个念头：要带这些人和大部队安全汇合。

愿望严丝合缝地填入了空缺方向的内心。

我要带他们出去！

这么想着，他低头仔细打量自己隐隐作痛的身体。它具有熟悉的晶体质感，有明显的球形关节；尽管破破烂烂的，他仍能辨认出它是由风间晶体打造的人偶。

他摸摸脸，从编号辨认出自己的身份：I-01-1726。

第17批第26号，如果风间没记错，他执行的是某个秘境的调查任务。

想到这里，风间突然又多出一段记忆。他看见“自己”带队调查，最终因为一个意外，所有人被一起困在这个秘境里等死，而他“自己”最先因躯体的严重损毁而停止运作。

然而“自己”的记忆并未就此停止，人偶清楚地记得，某个瞬间开始，他忽然又恢复了运作。

“‘我’……不，1726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怎么活过来的？

而最令人震惊的不是他的复活。

伴随着回忆，风间不由自主地感受到心中涌现出一股可称执念的、对完成任务的强烈渴望：无论如何，必须带大家离开秘境，和大部队汇合！必须、一定、绝对！

内心的激动超出了风间自身意愿的限度，令他为此感到讶异和茫然。他惊奇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现在这副人偶身体。

任务已然随着他的死亡而失败，风间也不可能对陌生人产生多深的感情。这样强烈的愿望……是“他”的意识吗？

在人偶们接受任务离开仓库之前，风间会对他们做细致而详尽的检查。他非常确定，1726和其他人偶一样，只会程序化地执行任务指令，没有自主意识。

现在是什么情况？

为什么他会在这具人偶身体内，为什么这具身体中的程序会……产生“人之所欲”？

士兵们注意到了坐起来的风间，他们纷纷惊喜地拥来，围着人偶。

“太好了，你醒了！”

“风间副官，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前辈，你的伤还好吗？”

风间一一扫视过他们的脸。这真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明明是和他们第一次见面，却从这具躯体中读到了“熟悉感”。一见如故，同时也是久别重逢。

所有人的名字都在他的嘴边，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喊出来。

风间没有喊。他闭目感应这具身体，未被灭失活性的晶体听从他的指令，激发残存的那点生命力，将数道几乎将他断作两半的裂痕修复。他站起身，无师自通地，有晶尘在他手中自然隐现，一部分散入黑暗探查废墟，另一部分化为一柄长刀。

“这是‘我’最后的愿望。”风间紧握他的武士刀，站在一堵相对更薄的墙体前，“跟在我身后，我带你们离开这里。”

轰然巨响。

他不顾躯体，暴力打碎一面又一面墙。1726的人偶之躯生命力有限，风间醒来时已是强弩之末。

抓紧时间，他打穿了最后一道阻隔。

调查小队欢呼着冲出遗迹。

这群士兵很有意思，他们把只会做出机械化回应的人偶当做战友对待。

风间望着众人的背影，拍拍胸口。他感受到了属于1726的满足——也是属于风间的满足。

说起满足感，不知为何，在那些人称他为副官时，他的心里涌过一股暖流。是因为自己被人肯定和正视？还是人偶将他的情感传递给他？

风间没来得及仔细想下去。

愿望了结，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旋即身形一晃——疲倦感席卷而来，他再次沉入梦乡。

梦境中的他奔忙于繁杂的事务。他看见漆黑的平原与山崖，看见荒原中的营地，他像刚才那样与士兵们并肩作战；有人喊他风间副官，他们一起追随着某个少年。

梦中的景象逐渐清晰，鲜明得就像是谁的亲身经历。可是当风间要仔细辨别时，它又悄然在记忆中淡去，只余模糊的光影。

不知过了多久，风间又一次梦醒。

这次醒来的时机就不那么好了。身边的空气温暖而干燥，和至冬的风雪交加的自然环境完全不同；书房内布设简洁，隐约能闻到木质香氛的气息。然而，宽敞明亮的房屋内，他手中执着至东的制式刀剑，正和人打斗。

猝不及防，刚刚醒来、还在愣神的风间被一刀刺穿了手腕。对方干脆利落地抬刀回斩，伴着晶体破碎的脆响，他腕间又是一痛；那人已直接砍断了他的左手。

也幸好只是左手，I-01系列人偶的核心在心脏，若非手臂挡了一下，风间已经成为刀下亡魂。

风间听到又一个“自己”的心声：

“想杀他，不想杀他……必须杀他，他是坏人，必须执行任务，但是不想……”

人偶急促地呼吸，仔细观察着对方的身体动作，勉力应付；戴着斗笠的黑衣少年旋身朝他踢来，手中的刀却刺向另一个方向——风间这才看见，对方背后还有另一个I-01人偶。

来不及细想，他高提长刀，自头侧挥臂斜砍而出，用刀锋去挡少年踢来的裸露的小腿。

“咚！”

沉闷的受击声伴着风间颈椎的咔嚓脆响一并响起。他看见身侧的景象迅速倒退，他茫然地起飞。

上一瞬，他的长刀不知为何突然脱手。

恐怕连他的刺杀对象都没想过自己竟能踢个正着：人偶被踢中了脑袋，巨力之下整个人横飞出去，甚至砸碎了房间内的书桌。

风间趴在书桌的碎片里，浑浑噩噩地撑起手臂坐起来。那个穿着黑色狩衣的少年力气真大啊，动作也干脆利落、赏心悦目——如果打的不是他就好了。

“啾啾！”忽然，身侧响起清脆细嫩的鸟鸣声。掌侧似乎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擦过。

是羽毛？

他下意识抬手。一只漂亮小鸟和他很有默契似的，主动落在了他的掌心，用那身泛着五彩斑斓的光泽的白色羽毛蹭了蹭他的手指。

为什么会有小鸟？风间很快反应过来，是那个少年养的宠物？

“放开！”

少年怒喝着，手中聚起一线雷光，极具针对性地准确点向风间的头颅。后者连忙将小鸟塞进怀里，就地翻身一滚，避开袭击。

风间仓促地摸了摸脸：编号1754。

“自己”是执行刺杀任务，因程序错误失去联系的人偶1754。

他的刺杀目标是那个带着斗笠的少年，少年背后是1754的同伴——看来程序出问题的不只他一个，1760明知道1754的去向，却没有向博士汇报后者的行踪？

或者，博士知道真相，下落不明是用来糊弄风间的说法。

1754不止是心声自相矛盾。风间回忆起了他曾有过的几次袭击，都像刚才一样。他好像有点儿……下不去手？

再后来，“他”就突然没了记忆，直到……

凄厉的破空声将风间拉回现实，戴着斗笠的少年已经将刀锋刺到了他的眼前。

风间立刻用力后躺。仓促的闪避到底是没能彻底躲过攻击，刀锋携着雷电点中他的左眼，造成无声的爆炸。

“嚓！”

受到爆炸影响，风间听见头部晶体骤然开裂。

少年的雷元素力远胜常人，十分刚猛，他的用法却极为克制。少年有能力直接崩碎他的头颅，这一击却只粉碎了他的小半张脸。

是怕伤到他的宠物，所以攻击不追求毙敌，而是优先将他粉碎成灰吗？

剧痛之中，他勉强打起精神应战。然而长刀已经脱手，少年的攻击又急又快，眨眼间便是无数刀光如暴雨落下。

二人实力悬殊，左腕断裂的风间狼狈地与他肉搏，被逼得四处摸爬滚打。若不是黑衣少年顾及他怀中的那只小鸟，恐怕他已经倒在了他的刀下。

这么危险的人！“自己”以前明知道他是坏人，为什么不想杀他？

还好风间并非孤立无援。越过少年的肩头，他看见1760已经高高跃起，抬剑重劈，朝着少年的头颅砍去。

这一击多少能阻拦他的攻势吧？风间略显期待地看向少年，却见后者毅然挥刀刺向风间的心脏——

他竟要硬扛这一击！

1760可没有程序错误，他可不会留手！

不行！

晶尘的虹光在风间手中一闪而过。

黑衣的少年被晶尘之刃的气流掀掉了斗笠，秀美的面容上，表情狠厉而果决。

伴着两声锵然脆响，长刀刺穿了放弃防御的风间，1760也被晶尘之刃击碎了半个胸腔。

听见背后晶体炸响的声音，修验者身体一僵。

斗笠啪嗒落地，随即是重物落地的沉闷声响。少年瞪大双眼，震颤的眼眸不可置信地望着风间。

他当然不会不设防……看似纤瘦的少年躯体早已具备非比寻常的强度，这些来自博士的刺杀者，根本攻不破他的躯体防御。

这些拙劣的仿制人偶的程序中，应该也清楚地写着这一点。

风间确实后知后觉地想起了有这回事。可能是受到了1754的影响？在那一瞬，躯体先于思维作出了反应。

“啊……”风间张了张嘴，他能感觉到体内的核心已被击碎，人偶躯体中的生命力被某些东西迅速消耗，不断流失。

他是怎么想的呢？

“不想杀你……”他听见自己——1754——说出自己的想法，“必须执行任务，不想杀你。太好了，能这样，结束。”

构成人偶躯体的晶石迅速变得灰白，一点点散为烟尘。

风间的意识逐渐下沉，眼前渐暗；他看见那只圆滚滚的幼鸟从自己怀里飞出，落在修验者握刀的手臂上。

沉入梦境之前，他隐约听见一声嘶哑的呼唤。

“Sak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