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次清洗。”

“清洗失败，放回缄默之棺。”

……

“粉碎，第二百九十二次清洗。”

“清洗失败，放回缄默之棺。”

……

“……清洗失败，放回缄默之棺。”

机械自动执行着多年前的指令，黑暗的房间中空无一人，只有晶蓝的屏幕上闪烁着重复的字样。与过去的无数次一样，失败警报在界面上弹出。

成功与否，那人早已经不在意了。

监控室的一墙之隔，是小楼宽敞明亮的别墅仓库。即使只是仓库，作为被妥善改良过的居住地，仍要比室外那永不停息的暴风雪要好。墙壁高处有小小的窗，从那里看得到仓库外的天空，看得到永恒不变的阴云或黑夜，以及鹅毛般的大雪。

仓库里仅有的陈设是一张长桌和十余把椅子，十几个人影各自坐在座位上忙碌。他们面前有的摆放着书籍，有的摆放着武器，唯有最上首坐在主位上的少年面前比较特殊——摆了一小篮零食。

少年随意披散着长发，手肘支着桌子，托着下巴，磕着瓜子。他早已完成了对人偶们的核验工作，无所事事地看着房间里的众人。

他们正做着各自的事：熟悉武器，了解工作，阅读文件……他们高矮不一，有壮有瘦，有人也有怪物。仅有的共同之处在于浅蓝灰色的双眸，以及他们脸上印下的出厂型号——I-01。

在这样一批仿造品中，唯独长桌上首的少年是特殊的。他们只会机械地思考，但他的思维与常人无异。他比他们更高级。

——因而，少年并不打算将他们称为同类。

仅论外表也能看出他和那些粗制滥造的劣等品完全不同。那些劣等品身体上有明显的人偶关节，不具备受伤后自行痊愈的功能。

他摸摸自己光滑的脸颊，望着人偶们的目光变得怜悯。他们不像他，他的脸上从来没有批量生产中钢印留下的凹凸疤痕，他也没有诸如“I-01-182”此类的编号。

博士说，他是从I-01本体上剥下的一个片段，是最稳定的切片。

他的记忆始于实验室，始于博士告知他切片的身份；但他有完整的人格，他不是一件简单的任人拿去作恶的工具。

他的代号是“风间”。

而且……

风间眸光一沉。

在不久前的某个瞬间，这个房间里所有人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在数秒停顿之后，他们同一时间继续起之前未完成的动作，被突兀地冻结的时空回归正轨。

这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他不仅注意到了他们的停滞，还可以回避它发生在自己身上。

风间比他们更像人，有许多他们不具备的东西。

少年唇角微扬，单腿支在凳子上，身体后仰，整个人靠进扶手椅中。他下颌微抬，半坐半躺地看着房间里的这些工具人，带着那一丝同情继续磕他的瓜子。

“叮咚——”

仓库的门铃被人按响，门外的人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自地把仓库门打开。

机械结构的大门徐徐自动开启，带着装饰般的鸟嘴面具的蓝发少年抱着一叠文件站在门口。他朝着风间看过来。

风间收敛了表情，对他不耐烦地摆摆手。

对蓝发的少年而言，这个动作代表准备妥当。他点点头，往门里迈了一步，反手把大门关上。

“既然你说测试没问题，好，现在开始发新的任务。”他对着手里的文件喊出编号，“181。”

长桌一旁的某个座位上，青年版的人偶风间站了起来，挂着虚伪的微笑单手抚胸，对蓝发少年微微俯身行礼。

“壁炉之家最近的行动人手不足，你去跟随仆人处理情报机构的问题。”

青年人偶毫无异议地应承，接过少年手中的资料簿。

“182。”

幼童体型的小男孩站起来，和刚才的181号一样单手抚胸，鞠躬。身高过矮的他一弯腰，额头便狠狠撞在长桌上，磕出一声巨响。而小孩毫无所觉似的，行完一礼，沉静地与面具少年对视。

面具少年缓缓看向风间。

风间别过头去，无赖似的一摊手，“能用就行……这个不关我事。”

“182，接替1754，执行刺杀任务。”

“183，最近女士那边的任务需要消耗品，你去送死。”

“1812，你们几个加入深渊调查……”

指令一一下达，人偶们毫无异议地接受任何任务。少年手中厚厚一叠资料越来越少，很快发到了最后一份。

“风间。”

坐在上首的少年不像人偶们那么礼貌，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接下来需要你来配合进行新的实验。”

“是是是……”风间慢吞吞地从座位上站起。

人偶们四散而去，各自执行他们的任务，而风间跟着面具少年离开仓库。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走廊里，面具少年用冷淡的音色絮絮叨叨地陈述实验项目内容，快把风间的耳朵磨出茧子来。

“我说小博……”

“不是小博，是多托雷人格切片试验机01型1号。”

风间不在乎这个，“小博啊，你那个大号不是已经把我研究得差不多了吗？”

小博瞥了他一眼，不打算为了纠正他的称呼而白费功夫，“你说的对，本体认为可以在你身上做的实验已经不多了，大部分关键实验还是要回到你的本体上进行。风间试验机06型——你最好想想怎么避免自己被销毁。”

“毁了就毁了吧，反正我本体还在呢。”

“你的思维异于常人……”小博若有所思，“你就没想过吗，切片具有不同的性格与偏好，故而应该被视为与本体不同的新人格，而不同的人格理应被视为不同的人。”

所以呢？要起义吗？

风间觉得小博的想法有点危险。比起诱导他，他觉得小博是在指他自己。要是博士的大号小号们能打起来，风间一定前排围观看戏。

可惜，小博也知道自己和他的大号实力悬殊，这些话只是嘴上说说，甚至没当面和他的大号博士说过。

而风间不仅看不到这场戏，视线里已经出现了实验室的大门。

随着大门缓缓开启，风间抖抖身上宽大的白衣，很心烦地将白袍一把扯掉，丢在地上。

他躺到实验台上，配合机械臂穿戴仪器，“来吧，今天研究点什么？最好是做点有意思的实验，认知能力测试那种就太没意思了。”

小博从口袋里掏出颗硬糖，带着糖纸抵到风间唇上，后者瞬间皱起眉头，僵硬地闭紧了唇。

细小的风雪缠住风间的脖子，戴着面具的少年展露出了与他本体相同的压迫感。半脸面具被他揭下，猩红的双眸冷漠地逼视着他，“乖，把糖吃了，然后保持安静。你应该知道，配合我才是更好的选择。”

未拆封的糖果在嘴里滚来滚去。他在嘴里把糖纸剥下来，耐心地用舌尖划拉着那块糖纸。

甜味在口腔中蔓延又迅速消退。伴随着甜腻的味道，他感到实验台上的束带把他绑住，探针埋进皮肉。他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低垂目光，在心下叹息。

“今天的实验内容一共有三项。第一项，检查你的躯体承受能力变化幅度；第二项，你是否存在记忆隐患；第三项，测试你的意识溢出。”

小博站在风间面前，“需要你耐心配合。和以前一样，内容不涉密，实验结果你可以随便看。结束后你不必急着回到仓库里去，有我看着，你可以做些你自己感兴趣的实验。”

“谢谢哈。”风间含糊不清地说着，忽然对小博微微偏头，像是……在调整什么角度？

小博心里发毛，他立刻闪身后退，却比不了风间已经箭在弦上。

“噗！”

风间口中飞出了一架小小的糖纸折成的纸飞机。

小博十分嫌弃地挥舞手中的记录垫板，把沾满口水的纸飞机打到地上。

“你应该更珍惜一点。”

“什么？”

“你没吃出来吗？这不是至冬口味的糖，是我托人特意买来的。往常给你的糖块上可没有糖纸。”小博的表情有些阴郁。

风间哈哈笑了两声，掩饰道：“不好意思哈，我味觉不怎么灵敏，这就好好品味一下。”

小博上前掰开他的下颌，仔细看了两眼，“为了方便叠纸飞机，直接把糖块咽下去了吧？浪费！”

“你可以再喂给我一块。”

“别以为你说得很期待的样子，我就不会这么做了。”他翻了个白眼，从兜里又掏出一块糖，剥开糖纸，强行捏着风间的下巴把它塞进风间嘴里。

他正了正自己遮住上半张脸的面具，按下阀门开关。

风间紧绷着精神，舌面上的甜味和能量灌输的剧痛相继而至。

明亮的电弧在实验室内爆开，他再也发不出油嘴滑舌的调笑，压抑着低声痛哼。小博坐在实验仪器旁边，注意着界面上的数值波动，缓缓加大了元素流量。

不知过了多久，风间身上的束缚纷纷打开。他瘫倒在实验台上，肢体仍在不受控地抽搐，呛咳着吐出半块还没化完的糖果。

趁着他目光涣散、思维滞涩，小博恶趣味地又给了他第三块糖。

甜蜜的滋味迅速唤醒他在无数次实验中养成的条件反射。痛楚本已消退，此刻却被糖果从记忆中再度召回，精神上的剧痛愈演愈烈，让他止不住地干呕和颤抖。

受不了第四块糖的刺激，他将糖果囫囵吞下，免得小博再给他一块。

风间努力将蜷缩的身体伸直，坐起来，捂着脸哑声问：“实验结果如何？”

“作为风间的复制体，这具身体的强度从最开始本体的30%，成长到了现在的105%，可以承载更高额的元素流。同时，你的精神承受能力也初步达到合格标准。本次实验符合预期值，结合历往数据可以得出最终结论：复制体同样适合作为巨额能量的载体。”

“哈，很厉害嘛……不过，咳咳……小博啊。”风间有气无力地随口一问，“把我当做载体，你们是想干什么？莫非博士被降职发配到了市政部门，你们想把我填进至冬集体供暖的能量枢纽吗？”

“这就不是你能知道的了。”

“哦——原来你也不知道啊。”

小博的额头上跳起青筋。这家伙完全不懂得委婉，一开口尽是挑衅，偏偏他们要顾及实验，不能故意伤人……难怪本体把实验项目下发给了各个切片。

风间则继续讨价还价：“既然你没回答，作为交换，可以不测试记忆吗？那个很难受。”

“想都别想。你最好乖乖配合，否则我的本体是一定会将你销毁的。你很有趣，被销毁就太可惜了。”

“唉，多托雷那个疯子。”

“谁说不是呢，那个疯子。”

风间和小博对视一眼，难得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嫌弃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