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兵对元素力的使用非常精细,他在爆炸前粗略探测过,风间华不在实验基地里。
博士的实验基地被他炸毁,如果风间华已经或即将被他带回其他某个实验室,他的眼线能发现有秘密实验体转移;但博士那边毫无动静。他和几个线人紧盯着博士的行动,博士除了就实验室的爆炸和散兵进行诸多交涉、并向上汇报工作,没有任何异常。
搜索调查持续进行,直到第三周以一无所获告终。调查了最后一处可能被博士用于藏匿实验体的、属于仆人的秘密基地后,散兵只好接受现实:风间华可能已经被秘密控制住,或者……他还在深渊里。
自从上次意外跌落,他们在深渊里没过太久,但深渊外却过去了近二十年。
在散兵不在的时候,执行官们又有诸多变动。其中,新任公子正是那位和风间华关系不错的叶戈尔,十几年没见,他看起来似乎恢复了正常。他注意到了散兵的行动,连续三周的高强度搜索也有第十一席的一份力。
其他执行官也注意到了散兵的举动——至少所有人都知道博士惹毛了这位第六席。
散兵趁机联系了队长:如果在深渊里发现了风间华的踪迹,这位执行官会联络他。
“你不打算留在至冬吗?”
或许是同为与深渊作战的执行官,队长对散兵的态度还不错。
但散兵却并不亲近这位过于刚正的同僚,“我会提交辞呈。丑角不同意也没用,我想走就走,轮不到他来干涉。我之后仍会独立进行深渊调查,如果发现了什么,调查结果就当做麻烦你的报酬。”
“你们都是值得尊敬的战士。”他提供帮助并不是为了报酬。
散兵不置可否,疏远地恭维:“而你是最担得起这一名号的人。”
持续三周的搜查毫无结果,散兵回住处收拾行囊,准备离开。
博士的话没有可信度。风间华现在生死未卜……他确实得做好那个人真的在深渊里死去的准备。
散兵捂住脸,呼吸急促,难以冷静。他得回稻妻,他要设法保证风间华不会再在实验室里复活——然而,如果他是彻底死去,再也回不来了呢?
他情不自禁地这样想着,又开始怀念有关风间华的一切。他的声音,他的笑脸,拥抱、亲吻……还有总喜欢故意揉乱他的头发的那只手。
回忆沉重得几乎要将他压垮,即使这样,现在想来依然觉得温暖。脑子里闪过温馨的画面,不由自主地调整躯体的状态,仿佛与之共鸣、身处其境。情绪就是这种莫名其妙却又无法放下的东西吧。
收拾好行囊,散兵伸向桌面的手略微一顿。他没再选用那身执行官的打扮,拿起那套与他多年前初到至冬时相同的朴素的黑色外衣和斗笠。
看起来像个普通的稻妻浪人。
他轻装乘上归乡的航船。
“执刀人”的回归让稻妻城喧闹了起来。幕府各个部分的领头人均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处理政务,生怕这位有着处决权力的大人物认定自己尸位素餐,一言不合把自己斩于刀下。
而执刀人本人没那么多闲工夫,他到天守阁拜见了雷电将军。
面容冷漠的人偶与他相对而坐。
“她不敢来见我吗?”
“她决意永居于一心净土,一切俗世事宜皆由我代为处理。”
少年眉头微皱,“你能做主?好吧,我要她研究人偶的所有资料。”
“截至此身铸成,研究资料大部分放在天守阁,我稍后给你。小部分放在清籁岛的旧馆,需要你自行取回。”将军堇色的眼睛在她这位“兄长”身上打量,“若是身体有碍,我懂得维修之术,可以找我处理。”
“不劳费心,我自己会修。我没出事,我要用那些资料研究自己。”
如果对人偶的研究有所精进,他在关键时可以让自己的实力更进一步。有必要的话……他可以造一个风间华的人偶,作为复活他的载体。
人偶将资料交给兄长,年轻的她忽然露出了一瞬的犹豫。
“怎么了?东西都交给我了,才想起来这可能不符合永恒的规则吗?”少年好笑地扬了扬手里厚重的笔记,“这可不好办了,我是不会还给你的。”
人偶摇了摇头,她下定决心,“还有一件事。”
“不妨直说。吞吞吐吐,我看着都觉得累。”
“名字。”她单手按在胸前,“我的名字——将军。”
执刀人这才想起许久之前的对话,他告诉她,她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至少一直为此思考。”将军双眸明澈,与他对视,“我思考了,我依然将它选作此身的名字——庇护众生与恒常乐土,无上荣光的、众人心之所向的领袖。”
她要做这样的人。
他哼笑一声,压了压帽檐,“随便你。”
执刀人装好资料,登上影向山。鸣神大社中,八重神子正在神樱树下主导一场祭祀仪式。仪式结束,说着漂亮话把民众打发走,她走到了屋檐下,招呼这位靠在墙边抱着刀的少年。
“哎呀呀,多年不见,你居然变得会来主动拜访我了?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呢,怎么,发现宫司大人的魅力了?”
“如果你能把那轻佻的态度收拢起来,我会妥善考虑的。”
八重宫司抬起手背,轻轻贴在下颌边缘,半挡着脸,姿态玩味,“这就让人伤心了。不过,来见一位不喜欢的故友,应当不是来供我消遣寻乐的吧?”
执刀人拨开和服宽大的袖子,露出手里拎着的一盒糕点,递给八重神子,“在城内买的点心,算是临行前拜托你照看踏鞴砂的答谢。”
神子并不急着接过,调笑道:“七十余年的辛苦费就这么算了?”
少年抿了抿唇,挤出一句补充:“……答谢之一。还要什么别的,你提就是。”
“那我就提咯。首先多参与一下政事吧?你是不知道,幕府的某些蛀虫听说你要回来,这几天收敛了不少呢。”
“用私情来谈公事?这不像你。”
“当然不是。这算作你在至冬时,稻妻这边多出很多外交工作的补偿。至于我嘛,呵呵,大好的机会,我当然得好好考虑,好好利用一下。”
八重神子拎着点心盒,对着他晃了晃,在他的默许中当面打开,拿出一块绯樱饼边吃边说。
“说起来,你那边五十年没有音讯,是出了什么事?还有那位不死者,至冬人说他当了你的副官,你不干了,他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寂静。
只能听见庭院中不远处路人隐约的对话声。
八重神子心下叹息,“出事了?”
“嗯。”
“怎么回事?”
“他的意识遭遇了某些人的恶意编写……”这是散兵在风间华的遭遇中,唯一能确认的事,“人偶的意识真的脆弱不堪吗?被人随意编排的性格,轻易背叛我……他的自我意识真的是虚假的吗?”
“等等,等等。”八重神子叫停他,疑惑地问,“你在说谁?人偶,编排,背叛……你在说那个叫风间的小家伙?”
“不然呢?”
“不是……等等,我应该没有误解才对。但是,你那个‘哥哥’,他是人类啊?”
倾奇者踏着雷光赶向神无冢。
明明已经决定不相信博士的任何鬼话,他却还是陷入了思维误区。
——“我接触过海面上的晶尘,每一粒都有微弱的灵性,他应当是由它们聚合成的人类;而且你说他未必以人形存在……无论是看我的判断还是你的补充,他明显不是人偶。即使不被算作通常意义上的人类,他至少也是一种妖怪,或者特殊的元素生物。”
现在想来,博士称风间华为人偶,或许只是为了通过物化他,让散兵也陷入被物化的陷阱。
风间华的存在不是虚假的。
散兵心中不敢细想的那片阴云顿时散去不少。
时隔多年,重回踏鞴砂,曾经繁盛的村庄如今依旧繁盛,甚至隐隐有更胜从前的势头。
他匆匆绕过村庄,来到名椎滩附近的山崖,海面上瑰丽的色彩让人安心。他远远望着那片海,数着自己的心跳,就像是风间华依然存在,他也并不孤独。
身后忽然响起嘎吱嘎吱的车轮声。
“咦……快看,这么偏僻的地方,除了您居然还有其他人来。”
“哦?我瞧瞧……还真是。”
踏鞴砂的倾奇者循声回身看去,望见了坐在轮椅上的、生有一缕红发的老人。后者与他对视,露出了有些诧异又有些了然的神色。
老人拍拍后辈的手,“你先回去吧。”
“啊?”
“我和老朋友叙叙旧。”
倾奇者对着年轻人颔首示意,接过了轮椅的扶手,推着他来到崖边。
“丹羽……”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嗯,我在呢。”丹羽和他并肩望着远处的海面,他语带笑意,“真巧啊,今天突发奇想,想来追忆一下旧友,没想到真的能和故人重逢。之前好几十年没接到你的信,看来是我们多虑了。你没事,真好。”
倾奇者过意不去,不敢看他,踌躇半晌,嗫嚅道:“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你没有什么可对不起的。在我们这些人安然享乐的时候,你一直在最危险的地方奋战吧?”丹羽怜惜又骄傲地说,“辛苦你啦。”
倾奇者摇了摇头,他为这份赞誉而愧疚,“我明明已经失去了他,之后不仅没有珍惜其他人的感情,还因为害怕而将人性视为劣等品,主动摒弃,此为其一。拼了命地想要证明些什么……却是徒劳,什么都没能做到,又一次没能保护好他,此为其二。”倾奇者的眼中忽然莫名酸涩。
“忘了吗?明明还是让人嫉妒的年轻的样子,怎么心比我还要老了?”丹羽温柔地看着他,对他摆出事实,“至少,踏鞴砂的所有人,是因你而活下来的。”
而情感上……
他淡笑着:“倾奇者一直是倾奇者,无论经历了什么,都和以前一样,温柔、英勇,坦坦荡荡、敢做敢当。”
倾奇者——散兵——不禁自问:他真的当得起这一句评价吗?
似乎是看他还有心事,丹羽默不作声地再次望向海面。
“如果阿华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他一定也会为你感到欣慰和骄傲的。”
——寄回踏鞴砂的信是提前写好、委托别人每隔几年送回一封的。风间华的获救、两次突然进入深渊,让信件没来得及写到倾奇者找回了风间华。
而现在风间华已经……
倾奇者跪坐在轮椅旁,难以支持地把脸埋在丹羽怀里,身躯颤抖着说起自己的经历。
多托雷对他三番五次的言语催眠,风间华遭遇的实验与精神控制,深渊里日夜不休的调查和战斗……他和saki互明心意,但没过多久便再度分离。
“我没能救他!又一次,又一次!愚人众、多托雷,我一定要……”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丹羽轻轻在他背后拍抚,“愚人众不是什么好地方。像你说的,多托雷会用错误的标准进行规训,让你们认为真正的自己不值一提。你没有轻信是对的,离开也不是逃跑,只是一种选择。”
试想,一个单纯如白纸的孩子,像镜子一样洞察着世间善恶的孩子,他在那种地方会变成什么样,要吃多少苦?
丹羽觉得心疼。当年曾与倾奇者相熟的所有人一定也都这样想。
倾奇者红着眼眶起身,对着丹羽用力点头,“既然有人愿意以生命为代价守护我,一定是因为我值得他守护,”他看着丹羽,露出温和的笑,“所以,无论他们如何刻薄诡辩,都再也无法蒙骗我否决自我。他们的话,我不在乎。”
他们就这样一起望向远方,看着海面上的虹彩叙旧。
被翻动的记忆深处,往昔的炉火仍呼呼喷着热风,裹挟着金属的气味和铁锤敲击的脆响;眼前,一度被血色浸透的滩涂已然彻底褪去黑泥淤污,盛放的花朵开遍了山岗。
两人谈起锻造,谈起朋友们,谈起踏鞴砂的灾难如何可怖,谈起繁花和春祭——春天到了。
过去与现在,仿佛在缱绻的春色中交融。
“看见这片春天,就想起当年,大家一起吹着风、唱着歌、吵吵闹闹地上山,在树下欢呼举杯……”丹羽露出了怀念的神色,他靠在轮椅中,望着远方,呼吸渐缓,“回顾一生,那或许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
他闭上眼睛,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