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月落握着母亲的手将她挡在身后,又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姚瑄心神一震,眼底闪过泪光,她怔怔看着儿子高大的背影和坚毅的侧脸,心中只觉得安稳。
“魏将军。”
“属下在。”
“带着左羽林卫去城门增援。”
“是,”魏衍下意识应了一声,反应过来看着面前的场景难以抉择,许月落于是看他一眼,高声道,“魏将军,别忘了唐将军教你们的,军人的职责,是万民为先。”
魏衍明白过来许月落的意思,他深深看了一眼被围在人群中的百官,喝道,“全体羽林卫,随我死守城门,人在城在。”
城外,唐星沈紧抓住疆绳,眉目间是浓的化不开的忧心,明则的计划实在丧心病狂,许月落此刻定是腹背受敌,她这次真的没有把握,如果来不及……她几乎是倾身抱住了马匹的脖子,一定要来得及,一定。
商遣岚的队伍已经抵达金陵城外,他盯着那些白川人的营帐,派出去的斥候已经来回禀,金陵四面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城内守将仍在抵抗,但人数相较悬殊,恐怕要撑不住。
商遣岚怒地狠捶地面,“金陵城是皇城,南衙北司起码十万人,外面这些白川军最多六万,怎么会挡不住?”
“回禀将军,我等登高查探时,只隐约瞧见了羽林卫和神武军的服制,并未看见明武军和金吾卫。”
“他娘的,”商遣岚怒骂一声,但也隐约回过味来,白川人看似攻城,实则举动不慌不忙,像是在等什么,等一场谈判,唐姑娘说羽林卫是她的人,此刻却在城门守着,应该是许月落下的令,然明武军和金吾卫却未至,定然被什么人缠住了手脚,只有一个可能,明则动手了。
商遣岚眯了眯眼,他是边境守将,此次是借着解金陵之困的由头北上入京,虽然有许月落送来的令牌和谕旨,但也不能带太多人,只有一万五千人,来时许月落已经传过信,说城门会有人接应。他本想着南衙北司的军队加上他这一万五,唐星沈从西南带来的两万,足够解金陵之困,现在却多出了六万白川军,战局就变得危险起来。
白川人虽然是闻见肉骨头就死咬着不松嘴的疯狗,但他们这次的嗅觉未免太敏锐了一点,子晔一入白川境内就失去了联系,白川人一定是对他们的动作有所防备,有人同他们勾连,商遣岚眼神一沉。
明则此人,他曾敬佩过他的才华清正,也在初得知他有反叛之心时生出难以言明的期待,姚氏不是个好皇帝,或许明则是,但后来许月落所走的路更坦荡,更长远,一位明君或许可以带来几十年的安稳,可没有皇权的世界,或许将是千万年的安稳,他便为此义无反顾。
事已至此,他才恍觉劫后余生,明则所作所为,简直就是活脱脱一个专于权术的铁血帝王,他不是明君,这个世上也不需要帝王。
他想到了许月落,那很有风骨的少年,温和明亮的眼眸下是洞察敏锐,商遣岚做了决定,他可以等,许月落或许等不了了,他将生的机会让了出来。
“全军听令。”
“商帅。”
商遣岚的话被打断,他的眼睛却亮起来,他看着唐星沈两步奔到他身边,气都没喘匀就疾声道,“子晔平安,白川人同明则合作,他们现在攻城的欲望并不强烈,明则不敢直接要求他们帮忙消耗羽林卫,此刻定然还在跟白川人打哈哈,白川人也不敢直接跟明则对上,两相僵持之际就是我们动手的最好时机,我现在需要撕开一道口子进去,金陵四门,西门偏窄逼仄,只有一座吊桥,围守之人不多,我们羽林卫有一套自己的联络方式,我带一万神策军前往西门,待里应外合放下吊桥之后便攻入城内,届时还请商帅为我在其他三门吸引火力,待神策军占领西门,我会将指挥权移交商帅,由你们形成合围之势,不求杀敌,一定要拖住时间。”
商遣岚哑口无言,“你这思路忒清晰。”
唐星沈一笑,人已经上了马,“神策军一万随我前行,一万跟随商帅。”
“商帅,以三声唿哨为信,我发信号时将军就在其余三门发动攻击。”
已经有了计划,商遣岚稍微放松,他调笑了句,“唐将军很急?”
人已经从他面前蹿出了几丈远,唯有余音散在耳边,“那当然,里面困着的是我夫君。”
商遣岚一愣,方想笑,忽然察觉到,唐星沈带的人似乎太多了。
他眸光沉下去,思及唐星沈的速度,立刻下令全军分三路摸近,注意唐将军的信号。
唐星沈到了西门,猫在一小撮白川军队的身后,示意旗官传信,城墙上的左羽林卫见到那令旗,揉了揉眼睛,赶紧穿过人群去找副统领。
“副统领,”那报信的小兵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一见魏衍就赶紧道,“副统领,我看到统领的旗号了,在西门外,你快去看看。”
魏衍霍然转身,眼眸骤然迸发惊喜的光彩,“快带我去。”
乾源宫外,明则听着外面的动静,遮下轻蔑的眸光,白川人倒是谨慎,不过,他们从踏上大宣领土的那一刻就该有自觉,他们回不去了。
左羽林卫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许月落仍旧冷静地看着明则,瞳孔漆黑如墨,纯净坚毅,他冷声道,“你与白川私通,目的不在于合作,你将他们当作磨刀石,你的黑甲卫数量远不止六万,之所以不迎战,是要消耗我的力量,不论我是否能守住,金陵都不会失守,而你的黑甲卫沾了白川人的血,就再也不是所谓的叛军。”
“殿下真是聪慧,只是你这么清醒,怎么还是心甘情愿的跳入我的圈套呢?”
明则笑的纯良。
“因为你是个疯子,”许月落厌恶道,“你不会让金陵落到白川人手中,却不代表你不可以容忍他们的马蹄短暂的踏入金陵城,对你而言,将这六万军队骗入城中坑杀更好,可是因此要死多少百姓,你不在乎,你只想借着这把战火将阻碍你的人统统烧死。”
“你说得对,我当然不在乎。”明则戏谑道。
“你如此怎配为阑山的学生?”许清汝眉头紧锁,怒斥道。
“闭嘴。”
明则骤然出声,他的表情在火光的映衬下阴鸷可怕,已经有了走火入魔的征象,“没有人有资格提起我的老师,你们一个个自诩为正人君子,当年他遭难的时候可曾有一个人出手相助,你们明明知道他没有错,却只敢看着他走上绝路,只要刀不落在你们身上,你们就不敢反抗,可是我敢,我要反抗,我要报仇,我要让皇室的血祭奠他们,姚氏,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
姚瑄突然挣开许月落的手,她冷然看着眼前的男人,平静道,“姚氏的血脉已经不多了,你说姚氏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我认,你要姚氏的血来祭奠燕家,我也认,你可以杀了我,但放他们走,如你所说,他们只是和燕阑山一样的臣子,燕阑山不能反抗的,他们也不能。”
“母亲。”
许月落低唤一声,却被姚瑄抬手按下。
明则目光讽然,“放了他们,他们不肯做我的臣,放了他们同我作对吗?”
姚瑄心神一震,她回眸看了一圈,那群人却不肯移动,他们目光灼灼,隐有视死如归的坦然,姚瑄心内凄哀,明则今日有一句话没说错,姚氏,不配。
但是,她再次对峙道,“你今日所作所为,与当日的同安帝有什么分别?”
明则哼笑出声,那笑声里饱含畅快和轻松,“没分别,但这世上能约束我的人都死了,除非他们活过来。”
“那便战吧,我尚有一战之力。”
许月落站在所有人面前,神色悍然无畏,看得明则有些晃神,燕阑山还没走的时候,他大概也是这个样子的吧,傲然勇毅,视死如归。
“等一下。”
人后传来一道声音,明则下意识看过去,一个少女从马上摔下来,爬起来边跑边喊。
许月落见来人神色一厉,想喊又喊不出声,只能恼火地看着她站在明则眼前,“你不能杀他们,起码不能杀许家人,当年是许伯父私下买通了高阔,用死囚替代了我,他知道阿姐同你有婚约,不会死,便想了这个法子救下了我,他一直在努力保住燕家的血脉,明则哥哥,无论如何,你都不能伤害他们。”
明则一瞬不瞬地盯着燕青的脸,他发了会愣,忽然冷笑道,“给我拿下。”
许月落一直盯着此处,见状立刻出手将燕青护起来,燕青被这变故打的猝不及防,她有些伤心的目光落在明则的脸上,最后努力道,“我是燕清啊,你真的不愿意认我吗?”
明则负在身后的手握的死紧,他垂眸敛去所有深色,事已至此,他绝不会罢手,至于燕清,她不会想留在自己身边的,他会给她自由。
“你过来。”
燕清不肯动,她看看许月落,又看看明则,许月落也在思量,他本不想将燕清牵扯进来,她的人生已经够辛苦,不该再卷入任何争斗了,今日这一战,他或许只有一分胜机,燕清去到明则身边,起码不会死,许月落在动摇。
燕清却摇摇头,她站在许月落身边,目光坚决,“许家养我长大,给我自由,如同我家人,我今日来,是为与他们同生共死,而非攀亲。”
明则绷紧下颌,面色十分阴沉,许月落却笑起来,他笑够了便抽出手中的剑,话中含着沉沉的铁血,“九卫听令,誓死护送诸位大人女眷至城门。”
一时间风都动了起来,血腥味飘在每个人脸上,许月落持剑冲在最前面,誓要撕出个口子,他的剑势锐不可当,越来越多的人倒在他的脚下,他的素色衣衫也逐渐渗出血迹,但许月落目光明锐坚决,恍若未觉。
姚瑄也在持剑砍杀,她始终绕在许清汝身边,小心地护着他,许清汝是纯正的文人,一生未曾举过刀剑,此刻也拾起了散落在脚边不知沾着何人血的长枪奔走抵挡,他看着仿佛不知疲倦一层层压上来的黑甲卫,又看向被围的寸步难移的许月落,他的剑最利,杀他的人便最多。
商遣岚听到了三声悠长的唿哨,他握紧手中长枪,做了个前进的手势,几万人就这样悄悄从背后压了上去,抹干净了白川人的脖子。
唐星沈的马踏在街道上,她的心跳的比马蹄踏地的声音还要清晰迅疾,如果此刻张开嘴,难保不会从胸口跳出来,风从她的脸边划过去,吹得她越来越心慌。
快点啊。
魏衍堵在西门前一波波砍凑上来的人头,刀刃割开皮肉的一瞬竟然是热的,他觉不着疼,只是架着长枪怒瞪对面的白川人,一步步将他们推出了吊桥,他想起许月落的嘱托,又想起唐星沈纵马离开的背影,咬牙怒吼了一声,又砍下一个白川人的头颅,朝着城楼上下令,“收起吊桥。”
“将军。”
城楼上的士兵疾声呼唤,“收起吊桥兄弟们就回不来了。”
长枪沾满血有点滑,他看了看四周杀的血热的兄弟,喉咙里发出一阵闷笑,头也不回地吼道,“少废话,还想不想为统领留一条活路,听我的。”
那士兵一愣,跟着魏衍杀出来的人却恍然大悟地笑起来,都边杀边骂道,“他娘的让你升上去啊。”
“老子今儿杀了这么多人,不亏,升。”
“我好不容易能做英雄,别挡路啊。”
…… ……
城楼上的士兵紧盯着墙下弟兄毫不畏死的悍然模样,含泪将吊桥升上去,眼见着自己的兄弟被涌上来的白川人埋了,他架起弓箭,咬牙喝道,“给我射他娘的。”
箭羽齐发而下,一箭箭钉穿敌寇的身体,金陵城脚下逐渐堆起了白骨,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尽。
许月落握着剑,面上溅了血,糊得眼前都是一片暗红,人很多,很多很多,他记不清已杀了多少人,自己现在就像个血人,分不清哪片是自己的,只觉得这味道冲得慌。他余光一闪,瞥见黑甲卫架起了弓,眸色愈厉,九卫人数不及明则的黑甲卫,但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的好手,若不是护着不会拳脚功夫的众人,恐怕少有伤亡,但架上弓就不一样了,他迅速号令收拢,眼睛瞄着天乾门的方向。
“除鹰卫外,其余八卫与我结阵抗敌,鹰卫带领众人隐在身后,伺机杀出天乾门。”
许月落声音刚落,箭羽便迎面而来,他提剑劈开,只觉得身上的血往外流得太快,眼前有点发昏,他狠咬了一口软肉,努力握紧手中的剑。
顾劼与他背抵着背,情况没比许月落好多少,他撕下袖子缠在手上,眼底死意决绝,“言聿,今日我与你真要一并死在此处了。”
“别死。”
许月落斩钉截铁回了两个字,提剑替他挡下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