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微发现自己又在做梦了。他从河里爬出来,蒸干身上的水。天上的两轮赤金色太阳携着浓重的阴影几乎要陨落到地面上。
周名此时是青年的形象,对他了然道:“我们的姓氏与命运的关联性确实很大。就像你们的名字一样。”
“嗯......”陆拾微低着头思考,“你这是在说什么。”
他睁开眼,看见明亮的火堆。
幻觉平静地坐在对面,接着道:“你当然可以用我的姓氏去做些什么,但是有一天它会被归还于龙脉,而这个过程是你无法控制的。”
“演都不演啦......”陆拾微不接话,只是调侃起来。
幻觉摊手:“如果你要掩盖,矫饰什么东西,它会很合用的。而且,就像我说过的一样,这是一件无代价的赠予,只是使用起来有代价。”
“你准备好应该付出的东西了吗?”
“哼。”陆拾微一笑,“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北境?”
“......说不定,你来得正不是时候呢。”
“就算北境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那一半的血都在这里不是吗?”陆拾微一边翻起残破的书稿,一边道,“这个事情呢,我们要慢慢做,急不得,但是又要有效率。”
幻觉听着,表情就茫然起来。
“剩下更重要的,其实是京城那边。但是那可不好弄啊。”
幻觉张了张嘴,像是不知道要说什么,乍然之间换了个形象。
陆拾微脸色古怪地看着面前的幼童:“呃,既然是你,那我问你,我最近头疼得厉害,你有什么头绪吗?”
“是幻痛。”幼童形象肯定道。
陆拾微“啊——”了一声,抻直了腿:“听你说这话真是......”
他摇着头,面上显出深刻的不认同之色。
幻觉消失了。
陆拾微心说他其实忙得很,不想理会这些幻觉。但它们又确实有些用,很多时候陆拾微都怀疑自己到底知不知道那么多事。
当下最要紧的还是炼化那层皮,投入他的道场。
虽然以常理论,建成道场前要立下基柱,并积累道痕,但是更快的做法,果然还是找点东西来取代基柱。
更何况,他修道本就不是为了探求道的极致,开拓道的边界。他的道只是一件工具,一件一直以来被他用以随意盛放了许多东西的器皿。
时移世易,他又想起他也曾被问起的,关于修道目的的问题。
“嗯......能让我成为天下第一吗?”
“不能。”
“能让我的角长回来吗?”
“不能。”
“能让死人活过来吗?”
“......不能。”当时泰星君只是相当不耐烦地截住他的话题,“你一点书都不看吗?净说瞎话。生道已陨,死道未成,既有的道理是从生往死,反不过来。”
后来陆拾微被“改易天命”的噱头吸引,兴致勃勃地到处实践却没有成果。直到泰星君找到了他自己的答案,背刺了门下所有的徒弟......
陆拾微想着就牙酸。他应该是不会再多出什么师弟师妹了。
越接近寒山西侧,空气又逐渐变得干冷。陆拾微带着徒弟沿河走了一路,吃了不知多少天的鱼,才到达目的地。
穿过熟悉的狭缝之后他看见那片山谷。地上铺开半人多高青灰色的草,土地呈现出微妙的暗红色。
“唉。”陆拾微忍不住叹气。
这边离妖界的界壁近,往北更是有魔界的界壁,附近的灵气构成已经开始紊乱了。
那张皮被埋在一堆草之中,比起当年已经缩小了许多,触感还温热。
陆拾微有些发毛地把这东西拾起来,凑着闻到一股草味。他皱着眉将其收入储物戒,又看到徒弟异样的眼神。
这小子越来越喜欢这么看他了。
“……别看了,为师就是为了找这么个东西来的。”陆拾微又往外走,“今天不吃这个。”
“……嗯。”邬玠平平地应。
徒弟话不多,总让陆拾微觉得自己挺聒噪。
脱离队伍之后,陆拾微带着人神行的速度并不慢。很快,他们向北走出了寒山,停在一片断崖前。
更前方可以看见整个北境的大致景象。
荒凉的意味迎面而来,地面上近乎寸草不生,视野尽头处能看见一层浓重的黑色。
陆拾微感受了下风向,故技重施地抱着徒弟跃下断崖。
风吹着施加了轻身术的二人像是风筝一样飞起来,让陆拾微立刻撤了些灵力,使他们能以相对正常的姿态向前降落。
他们再次踩在结实的土地上时,就能看到那片黑色到底是什么了。
那是一面屏障。也就是北部大阵。
“让我想想……”陆拾微把人放到地上,摊开手试算,“你师祖年轻的时候会用一种很咋呼人的手段。”
他说着取出一个签筒递给徒弟:“你抽一根签,看看我们接下来往哪里走。”
“不是继续往北吗?”邬玠边说边抽出一根。
上面刻着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根本看不清。
陆拾微眯着眼睛瞧了下,又把签收起来,当即说道:“不急着去肃门,在这里随便走走不也挺好。”
他们在荒原上漫游了几天,期间还让陆拾微得了一手不错的烤肉技巧。
直到看到那几个人,陆拾微就知道他们找对了。
“吁——”领头的人调转马头朝他们奔来,在不远处停下。
那人玩笑似地说:“老仙人跟徒弟在此处游玩吗?”
“迷路了,玄门怎么走?”陆拾微张口就来。
“嗯,也不远,绕开前面的山就是城了。”陌生人又打量了他们几眼,道,“可以跟着我们回去。”
两人于是同这他们走在一起。
领头的人叫楚奉,日常带着人在附近巡视,也猎些小动物。
陆拾微见他手受伤便帮忙治了一下。
几人闲聊着走了不多时,见到了山后极高的城门。楚奉领着他们进去,道:“玄门就在最高处的木楼,挺显眼的,我就先走了。”
他把邬玠从马上抱下来:“我那侄子要是还活着,也有这么大了。”
陆拾微见他只是感慨一句,就骑上马径自离去。
“你对他有印象吗?”陆拾微问徒弟。
邬玠摇着头:“没见过。”
“嗯……”
他们这一路上也打听到了北境如今的情况。常国公听闻雍王一家遇难后便一病不起,几月前离世,如今北境的管理权还是待定。
这地方基本离不得人,但环京却迟迟没有新的任命。楚奉倒是猜测自己过不了几年就得回老家了。
“还是有些晚了。”陆拾微作结。倘若常国公尚在,就是将徒弟留在这里也未尝不可。
毕竟他要做的事委实有风险。
“师尊,你这样说话我听不懂的。”邬玠慢吞吞道。
陆拾微看他一眼,随口胡言起来:“听不懂就对了。你当下唯一的任务就是吃饭睡觉,为苍生立志。”
他买了份栗子递过去,接着说:“当然你还可以继续做做手艺。”
邬玠若有所思地点头。
在玄门找了个住处安置下来后,陆拾微便向当地的散修买了一份阵图,保险起见,卖家建议他们去大阵底部,灵气运转处先行尝试布阵。
“大阵的灵脉那是把周围的灵力都都吸干了,这会儿别的地方可试不了。”卖家指着地图对陆拾微说道,“你就在那里借灵脉布个阵,再回来,包你满意的。”
“这大阵能随便进出?”陆拾微还有些疑虑。
“它对我们这些修士包括凡人都是敞开的啊。只是用来防魔物而已。玄门的人观察魔界的界壁有张开的趋势,也不知是真是假。”
“不是说即明君去了好些年?”
卖家脸色一僵,缓缓道:“……这就不关我一介散修的事了,你反正要试就赶紧的。”
陆拾微于是收起阵图,先回了住处布下传送阵的一侧。受限于灵脉流动方向,这还是个单向传送。
“一会儿这个阵亮了,你就走进来。”他对着徒弟道,“正好可以带你看看大阵底部。”
“为什么是底部?”徒弟蹲在地上观察着那些纹路。
陆拾微摸着胡须道:“虽然清气沿灵脉运行,但是此处清气上涌……所以阵法是在空中布设。依靠大阵运转,浊气才无法入境。”
“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他说着就一摊手,“那些外族噬血好斗的性子,多半跟长期生存在境外有关,要不是有界壁在,他们早就都被魔物吃完了。”
邬玠点头表示理解。
当陆拾微真正站在了大阵边缘,却不免打了个寒颤。
灵力构成的变化对修士的影响反而比普通人更大。这个地方只有一些兵士在做清理工作。
他以前没有这么深入地考察过这里的环境。陆拾微一边神行,一边看了看四周。
只有一些零散的魔物,倒是没有外族人的存在。也可能是因为一场战役刚结束吧。
他不知不觉地走进了阵法中部,相较于其他地方几乎寸草不生的景象,这里倒显得绿意盎然。而从修士的视角看,则能发现一个巨大的灵力涡抽取着地脉,同时翻涌着向外扩散,而内层,应该算一个浊气涡。
最终这些浊气会……
陆拾微算了算,发现这些浊气会回到魔界。
……他事先还以为有什么处理浊气的办法,结果比他想象的简单粗暴得多。
尽管理论上各界的灵力构成都需要维持特定的比例,不过由于修士的存在,陆拾微一直都很怀疑这种比例是否依旧存在。
当前看来,妖界的构成反而是最为平衡的,而且几乎没什么变化。
陆拾微借着此处的灵脉布好阵,就输入灵力开始运转。
伴随一阵白光,他看见徒弟全手全脚地出现。
“感觉如何?”陆拾微粗看一下觉得没什么身体上的损伤。
邬玠摊开手道:“有点奇怪。”
“那就没问题了。你以后总会适应的。”陆拾微安心下来,四处张望了一番,“走吧,带你在这里逛逛。”
虽然大阵内部空荡荡的,但陆拾微挺想捡些素材。何况真遇上什么,也构不成威胁。
他又施施然地拿出签筒给徒弟抽签。
选定方向后,陆拾微就带着人慢悠悠地向前走。从此处倒是可以看见前方有些活物的影子,不过方向上朝向魔界,碰到点东西也不算稀奇。
只不过,那是什么?
陆拾微看到一个黑点闪烁着接近。
可能是哪个道友……
但是延伸过来的东西远比本人的速度更快,在陆拾微看见那个人的同时,先一步抓住了他。
“坏了。”陆拾微低头看了眼徒弟,却发现他已经攥紧了自己的刻刀。
陆拾微不知道抓住他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但是泰星君说的好,在普遍情形下,将其当成道场就行了。
有些尊者的道场收束于器物,有些则是洞府,还有些就如同这样,是一片能够延伸的领域。
但是这个道场,很奇怪。
陆拾微准备着施咒,一边布设道场。至少不能一面之下被削了脑袋。
逼近的陌生人手持长剑,浑身笼罩在斗篷之中。
“这是你徒弟?”他动作散漫地随手一挥,卸掉兵刃上的血污。
暗红的雨点坠落在地面。通透的剑身闪闪发亮,仿佛不曾沾染过任何鲜血。
陆拾微颇为诧异,忍不住瞥了眼邬玠。
看上去并不像认识。
陌生人语气沉郁道:“让给本尊如何?”
陆拾微干笑几声道:“尊者,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真奇怪。
对不上。
这人对不上他记忆里的任何一位尊者。
应该不是魔修。
可是也绝非善类。
“明宗的?”不知名的尊者在靠近。
尚不成型的道场还未布置完成,就随着逼近的脚步逐渐垮塌。更加强势,锋利,冰冷的氛围蔓延过来,一如其兵锋。
陆拾微知道,这甚至并非是那位尊者的有意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