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栋在几乎傍晚的时候过来了。
“书境,具体说来,是根据人的记忆构建出的东西,意图以人的演化混淆大衍集。二位也明白,大衍集代表世界演化……”谢栋说着,自袖中取出一个玉瓶,放到桌面上,“此番以人的演化见世界演化,少不得四人。毕竟,少的那一环会重新由大衍来代替,那时就麻烦了。”
他做完介绍,略停顿了一下,目光移向那个小瓶:“这个,是镇定心神用的,刚好剩了些,便留给你们用了。书境中务必保持冷静。”
“要破这书境,具体是要做什么?”陆拾微问道。
谢栋露出个笑:“于虚宗众人来说,是寻人。不过,于明宗诸位,倒不一定。”
“拾微道友混乱度很低,不成问题。阿玠和我的心境应该很好说,拾己道友注意即可。”
剑客听闻此言立马表态:“这个你大可以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的。”
陆拾微看着剑客自信许诺的样子,心下还有些怀疑。他其实记得师弟有过一次比较严重的发狂,也正是那次经历让首座声明,但凡他入杀道,必会在其入魔前先杀了他。
如果在书境里真的碰到什么很过分的东西,他最好看着点这个师弟吧。
关于邬玠的事,他也得找时机和谢栋好好谈一次。
谢栋看着邬玠没什么表情的脸,最后总结道:“今晚还是让阿玠休息一下。书境耗费心神甚多,况且其中时间流速与外界不等,容易产生错觉。明日我再同你们一起入书境。”
几人都没有异议,一夜过去,相安无事。
第二日,他们又回到了洪尊者面前。
洪尊者依旧是毫不掩饰的焦躁,甚至表情较第一日看起来更加阴翳。
“这次,你们再不成功的话......”
谢栋很熟练地知道下一句会是什么,他按了下跳动的额角,打断这句话:“即明君知道了会很不高兴。您也该用些药了。”
这位即明君,陆拾微也有所耳闻。那是当今存在时间最长的天极境,也是虚宗的创始人。
听了谢栋的话,洪尊者像是被激怒了一般,整个人的威压一下子强盛起来,令在场几人都感觉到了不妙。“......没用没用,没用的,那种东西怎么吃都已经没有效果了。”
宛如实质的压力覆盖在室内,灰尘自头顶扑簌簌下落,室内的桌案都细微地颤动起来。
剑客的手已经搭在了剑柄上,对着谢栋露出一副苦相。
陆拾微同时传音给他:“洪尊者的精神一直都这么不稳定吗?”
“......这已经很稳定了。”谢栋答道。
他确信洪尊者不会做出什么事来,毕竟,即明君还没死。
不过,整个虚宗都系于一身的即明君还真是辛苦。
果然,洪尊者还是冷静下来,用自己的血在书卷上一抹,展开了书境的入口。
“我们会成功的。”谢栋最后对洪尊者道。
这一次进入书境的人已经是很有利的组合了。如果这样都不能通过,大概就真的无计可施了吧。
陆拾微对谢栋和洪尊者的古怪相处并不感兴趣,对虚宗的情况也无意窥探。他只是牵着小徒弟,以足够谨慎的姿态穿过了入口。
穿过书境的入口,感觉非常奇怪,那并不像是穿过秘境入口,也不像是落入幻境,反而像跨越界壁。
而后出现在眼前的一切,更是让他感觉到森然的恶意。
眼前本是一片空白,却一点点被染出了一片黑白的景,之后才上了颜色。
但其实无需上色,陆拾微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师兄,这是什么地方?”身后传来讨人嫌的师弟聒噪的话音,“话说,小阿玠和谢栋人呢?”
陆拾微一惊。他震慑于这片场景,都忘了本该牵在手中的小徒弟。
四下环顾,除了两人外就只有成片的草木,再望远一些是连绵的山脉。
这里根本没有别人了。
“......他们应该也在一起。”陆拾微勉强定下心来。
“这里是,五百年前的妖族祖地。”
所以说,为了破这个书境,要做什么?陆拾微早已放下过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这片记忆中的一切就无动于衷了。
陆拾微犹豫之间,剑客已经走到了他前方,握紧了手中的剑:“五百年前?”
“我没跟你说过吗?我是蛟族的一员,只是后来被赶出去了。”陆拾微对这件事已经没了想法。
五百年前的时候,妖族祖地还是现在这样生机盎然的地方,但是陆拾微后来回到这里时,祖地就已经成为一片不毛之地,甚至整个妖族都面临着传承断绝的情况。
“要具体说的话,又是一个有些长的故事了。先往那片连续不断的山脉去吧,希望我还在那里。”
不论到底要做什么,见一见自己还是有必要的。
这两人在山林中穿行时,谢栋和邬玠正在一片浓重的白色雾气当中。
两人起初都十分诡异且有默契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谢栋看着邬玠自顾自地往反方向走了,才忍不住上去牵住他:“阿玠。”
这片雾大概只是为了妨碍邬玠的视线。
不过,他看不到也好。
谢栋看了眼四周浓雾笼罩的死寂环境。
这是个第一眼上去会显得过于空荡的镇子,但是仔细查看又能发觉许多不对劲的地方。
他们正站在中央道上,路上空无一人,但是在巷道口处却坐着零零散散衣衫褴褛,脸色青紫的尸体。街边的房屋门窗大开,一眼瞥进去都是倒在地上僵硬多时的尸体,个别干枯的手臂透过窗口直直地伸出来,像是想抓住路人。
谢栋皱着眉,牵着邬玠离这片街道远了些。
他自认这不可能是自己的记忆。
但是,若说这是邬玠的记忆,也过于牵强。
这样大的雾,他根本不可能看清任何东西,更无从得知这个地方的真实情境,没办法成为记忆。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大衍集主动补了一块拼图。
钻空子失败了啊。
谢栋还是稍微遗憾了一下。
他正感叹,邬玠却拉了一下他的手,问道:“这里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谢栋停下了脚步,有些诧异:“你知道?”
空气中浮动的雾气似乎开始散了。
邬玠抬起头来看他,没有任何惧怕之色,只是平静地说:“闻到了非常熟悉的味道。”
“如果有死人,你应该告诉我的。”
谢栋微妙地感觉被谴责了。这倒是有些......新鲜。
谈话间,雾气突然就彻底散了,比雾气中所能注意到的更多尸体都暴露了出来。
“你能烧掉他们吗?”邬玠已经看见了那些尸体。
在谢栋的认知里,让一个明显不到十岁的孩子看见这些东西并不恰当。尽管本人像是奇怪地习以为常。
可能是因为空气有点过分干冷,或者气氛有些诡异,谢栋捏了下指关节,深黑色的瞳孔爬上一层血丝。
他开始笑着问道:“我说,阿玠,这些尸体是怎么死的?”
“应该是疫病。很像。”邬玠动作很随意地向一具尸体靠近了些,目光凝在那张干瘪的脸上,同时伸出了自己的手。
谢栋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语音还是带着笑:“知道还碰,不怕传染?”
“好奇吧。”孩子被他制止了,就没有别的动作了,“也无所谓。”
怎么会无所谓呢。
谢栋牵着他稍稍往后退了几步,而后点燃了那具尸体。
火光映着两张年轻的脸。邬玠的神色漠然,无动于衷的样子像一个旁观者。
谢栋觉得这很符合他给自己的第一印象。但是他又分明知道,这个孩子不是那样的人。
“阿玠,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问题,”他抓着邬玠的手,在两人身前设下屏障,又离火远了些,“但是你要是死了,绝对有人要难过的。”
那孩子慢吞吞地抬起头来看他,仰视的姿态古怪地像极了俯视,眼神陌生得令人畏惧,声色也冷:“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瞬息之间,谢栋眼中的血丝褪去。他皱了下眉,不再言语了。
在炼火的极高温下,骨架都逐渐被摧毁,最终成了灰白色的灰烬。
邬玠从地上捡了个罐子,抓了一把灰烬放入其中,对谢栋道:“走吧。”
他们在这个镇子上绕了一圈,最终将所有尸体都烧干净了。
头顶,日光正好。只除了书境完全没有动摇的迹象。
邬玠看起来倒是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谢栋于是跟着他,走到了一片空地上。
没有借用任何工具,他徒手在地面上挖出一个土坑,将那个装满了骨灰的罐子放了进去。
“好了。”谢栋看着邬玠站起身来对他说。
日光强的刺眼,整座镇子在这样猛烈的光照下都跟见光的鬼怪一样,就地化成飞灰。
这并非是记忆,也不是大衍集的拼图。这是邬玠的想象。
谢栋叹了口气。
他惯来不喜欢麻烦的东西,对和自己无关的事情更是兴趣有限。
但是,沾星大概会很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