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湖,表面上看去,正是一片湖的模样,据传这是开天地之时诞生的秘境,与天道关系匪浅,隐藏在此地不知多年,最终被明宗的人夺了先机。
我按照看守此处的长老的指示,将避水珠压在舌底,走到湖边捧起问道湖的水,饮入喉中。
这方法古朴,但也确实是经历了一番试验后得出的有效使用方式。
饮下湖水后,我一步步踏入湖中。
身后长老还在催促着:“快点啊,步子迈大一点,还有仙盟的一大批人要用呢!”
多年未回明宗,我也是才发现宗门之中进驻了一大批所谓的仙盟弟子,他们对我的态度差不多呈现两级分化,有非常看重我的,也有对我不屑一顾的。
他们还不知道我道心已经毁了。
晋阳君门下弟子中,他们最感兴趣的是二师兄,天天上门约架的人着实不少。
我本来很奇怪,仙盟为什么挑的人都是些好战分子。而二师兄告诉我,这些人大半是剑修,且要在他手下办事。
反正这些人站着和二师兄走进道场,最后多半躺着出来。
二师兄被迫日日打架,院子里的花都枯了不少。
他此前和我说过,那花对生长环境的要求不算高,唯独不能沾煞气。那是晋阳君一直以来安排给他的课业,此外还有许多修身养性的要求。
他当年一直在杀道和剑道之间盘桓,戾气颇重,花自然是完全种不出来,后来才慢慢长了些。
虽说他现在已经了却旧事,杀心退却,不必再让晋阳君抽查他的课业,但是这些年来养着那些小白花已经成了习惯。
我不止一次地听到他在院子里跟首座抱怨。
这种事,也确实没有什么讲究机密的必要。
反正,二师兄的花枯得越多,他训人就越狠,然后花就枯得更多......
唉,这不是个死循环吗。
我想着这些事,略有些无奈地又向前迈步,直到水彻底没过口鼻,头顶,整个人完全浸入了湖底。
这湖也不知有多深,往下走着,仿佛望不到头,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直到黑暗彻底将我淹没。
我从前,也有一段时间,是生活在黑暗中的。
这些事说起来也很难单以难过来形容。
我现在想起来,只是觉得很孤独。
那时,我刚失去了亲人,被流民弄伤了眼睛,只能呆愣地坐在街角。
我向来知道不治疗的伤口会如何,那是要发烂的。
但我却并不因为可能失明而恐惧。
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晋阳君有一次对我说过,我并不空洞,恰恰相反,我很丰富,他人的一切都深刻地留在我记忆中,成为我自身的一部分。
我一直对这种描述感到恐惧,觉得自己像个怪物。
空洞的我是怪物,充实的我也是。
一位好心的游医替我包扎了伤口,之后上月的时间内,我就一直蒙着眼生活。
黑暗的世界,比之光明的世界,有了不一样的感知。
我坐在不知何处的台阶上,感受着雨滴从天上掉下来,落在身上,听到远处民众的哀呼:“又下雨了!”
水患,还远不到结束的时候。
这并不是一场好雨,但它仍然降临了。
这个世界的自然,是不是无所谓人的生死呢?
我蹲着,尽量缩成一团,将脸埋在手臂中。
淋雨,也是一件很有风险的事情吧。
在漫无边际的思考中,雨停了。
其实雨也没有停,我仍然可以听见雨滴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我会这么以为,只是因为,我没有再被雨淋到了。
有人在我面前蹲下身来,声音苍老:“小娃娃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
......他问我要不要跟他走,他说他是我读过的故事中的老神仙,他说他是来找我的。
他会治好我的眼睛,他会带我去看很多东西。
他给我起了新的名字。
他陪了我将近十年光阴。
我在漆黑的水底下停下步伐。
......那是拾微真人啊。
涩意自然而然地涌上眼眶。
我的悲喜总是来得突兀,无人的时候,静悄悄的时候,思绪像野草一般疯长的时候,它们就自顾自地向我袭来。
“——”脚下骤然一空,我在黑暗中下坠。
我不像是落入深水,而像是落入深渊。
向上看去,依旧是黑漆漆的一片,没有任何光亮,手划开周遭空间,波纹荡漾,却没有任何实感。
寂静的黑暗中,我听到了模糊的声音。
那是一大堆分不清来源的杂音,只传递着激烈的情绪。
比较明显的是一道憎恶,愤怒的情感,另一些稍小的……全部都是,贪婪,吞噬,掠夺的意识。
我听到这声音只觉得恶心。
问道湖本该给我显示更加清晰的东西,而不是这些。
……我活了这么多年,唯一一次有这么强烈的恶心感,还是在与天魔作战的时候。
那种过于激烈的贪得无厌的情绪,从非人生物的浑身逸散出来,令它和我都很有发疯的冲动。
“我不会是在域外战场吧……”我忍不住喃喃道。
这片空间没有任何的回应,只是那些声音越发明显了,就仿佛是在接近我。
施加了轻身术后,我重新站立在一片虚空中,手上用力握住了剑柄。
二师兄游历回来后,给我做过一段时间辅导,尤其是针对天魔的战斗方式。
倘若我真的没办法以剑意破开它们藏身的空间,也可以想办法使用道痕分散它们注意。
虽然道痕是消耗性的,用起来未免太奢侈,但是,对我来说,确实是最有效的方法了。
向前走,我就逐渐看见黑暗的虚空中,有什么扭曲成一团的东西了。
出乎意料的是,那并非是天魔。
那是......本应不可知的天道。
它疯魔般地在虚空中催促着我。
不用再上前,也无法再上前,精神的重压立刻使我跪倒。长剑向下,坠入黑色的雾霭之中,我的意识几乎被摧毁,但又同时被不断地催生,艰难地维持着轻身术。
它想给我传递信息的话,就不能用点更恰当的方式吗!
一种麻木的疼痛直接自识海中蔓延开来,或者说是干脆淹没了识海,然后下一刻又被克制着,只是冲刷着。
“这就是其遭受的一切。”我在恍惚中明悟。
天道在上万年的侵蚀之中,早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它已经不是纯粹的世界规律了,甚至能生出类人的情感,我所感知到的愤怒,正是来源于它。
而且,正因如此,它崩毁在即。
混乱的杂音化作一道道充满恶意的声音,用尽一切恶毒的诅咒,痛斥着外来的一切。
“不要吵了!”
这种东西怎么会是天道呢!
我声嘶力竭了。
强烈的恶心感又一次上涌,我忍不住干呕起来。
它没有放过我。
它果真还是恨我。
我听见它疯狂地叫喊着:“顾陵!”
这是唯一一个,被它咒骂的,我所知道的人的名字。
“......”我想让它闭嘴,却实在发不出声音了。
据说问道湖与天道关系匪浅,看来,不如直接改成问道湖连通天道算了,都直接把我整到它老巢了。
也有可能,只是我自身的问题。
毕竟从未听闻其他人在问道湖有如此骇人的经历。
早知如此,我是不会来这问道湖的。
晋阳君不会是知道这一切吧。
可惜我现在没有多少思考的余力。
这样转移注意力也并没有什么作用。
因为很快,相较于声音更加破碎的画面在这片空间中连成一片。
那是一张张,我非常眼熟的,首座,或者说是顾陵的脸。
更加强烈的憎恶感从虚空中传递出来,我最终在那一片混乱的记忆中看到了......顾陵修无情道的始末。
三千年前的顾陵,与现在相比,可谓天差地别。
他那时是个十分符合世俗认知的无情道修士形象,容色冰冷,令人望而生畏,没有任何暖意可言。
他的人生经历,出乎意料地和我很相似。
我指的是,他也是从小就遍览人间。
但他是仙门世族子弟,生来就知晓了世界的危机。
那时,天道遭受外域侵蚀并不是什么被遮掩起来的事情。
顾陵立下了合道的宏愿,发誓为天下苍生修道。
他的确天资出众,又受天道庇护,很快就步入半步天极。
然后,在问心壁障前,他却被击溃了。
他所珍视的苍生,一切的生灵中,并不包含那些恶人。
生命在他眼中从不等价。
可是他却违心地作出了“正确”的选择。
而问心壁障的最后一关:是让他舍弃自身,化为不可知的存在。
此后他会与世间一切有关,也与一切无关。
至此,他失败了,几乎入魔。
我所见到的光景,正是他在混乱之下,分出自身一半元神的时候。
此后天道受侵蚀愈多,对世界的干涉也愈多。
这是天道的记忆。
我不明白,只是顾陵合道失败何以让天道如此疯狂地憎恨他。
直到我听见一声宣言:
“弃天道,修人道。”
破碎的一幕幕画面逐渐都变成相同的一幕:首座两千七百岁,修善道入天极境,他宣称要以人道合天。
后来,三千余岁时,他与晋阳君作赌。
赌的是……我?
他们坐在棋局两侧。
“我自是不如你周全,更不是他的护道人……他会有自己的选择……你也是赞同的……”首座语气平平,面上罕见的毫无表情。
听不清晋阳君回复了什么,只见首座表情骤然阴沉。
我几乎是震惊地看着眼前一幕幕。
我向来认为首座和晋阳君不会有分歧。
事实上他们的关系却并不稳定。
如果差一点合道的顾陵分出的晋阳君是当世天道的代言人,首座这个要弃天道的与他相看两厌也不是不能理解。
“顾晋阳!你以为你是谁?”我听得首座冷声质问。
晋阳君只是抬起眼和他对视,半晌又垂眸道:“我已不是顾陵了。”
但是这个赌注仍然是成立了。
我正想继续观摩下去,却猝不及防被一股巨力扯了起来。
我睁开了眼。
?
我不记得自己有闭上眼啊。
晋阳君正微笑着站在我面前。
“感觉怎么样?”他问我。
我刚想回答,迟来的眩晕感和恶心感就接着涌上来。
幸亏身后有人撑住我,才没让我跌在地上。
我差不多能猜到那是谁。
过了会儿,我平复下来后,僵着转过脖子看去,果然是首座。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他问我看到了什么,有何感想。
“……醍醐灌顶。”我答道。
当然,要是再给我点时间,我就能想得更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