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娟这时候要是再没听明白里面的关窍,那她就白上了这么多年学了。她转过来怒气冲冲地盯着苏德明,凶巴巴地说道:“什么意思?这段时间你妈每天中午都接送悦悦上下学?然后送完我们悦悦了,在自己在家带着耀祖开小灶?那我交的营养午餐费呢?啊?”
苏德明眼神游离,心虚地说道:“你在大庭广众说这些干嘛,多丢人啊,回家再说吧。”
刘红娟不甘心,又把苏悦醒拽到身边说:“悦悦,你老实告诉妈妈,你多久没吃营养午餐了?”
“你没听到嘛,刚才这小朋友都说了,从来就只有米汤。”孙乐梅接过高勇手里的笔记本翻了翻,还是没忍住阴阳怪气地替苏悦醒回了一嘴。
刘红娟气不打一处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慢慢地说:“悦悦,告诉妈妈,是不是从来没吃过营养午餐?”
苏悦醒缓缓点了点头。苏德明站起来想走,但是还没有得到警方的应允,周围的人脸上都挂着嘲讽的冷笑,鄙夷地看着他和刘红娟。
刘红娟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是她还是想问个究竟,想让女儿亲口跟她确认,“好,那你是不是从开学到现在一直被奶奶接回家?”刘红娟又问。
苏悦醒依旧只是点了点头。
“那你告诉妈妈,每天回来后,中午吃的是什么?除了米汤还吃别的了吗?”
苏悦醒想了想,苏德明和刘红娟紧张地盯着她,都希望能从孩子嘴里说出来一个令自己不那么尴尬的答案。然而苏悦醒的话,等同于彻底坐实了苏家对于小孙女的虐待:“什么都没有,只有米汤。哥哥能吃肉和菜,但是奶奶说女孩不配吃这么好,吃得太好,以后嘴养叼了,就不想嫁人了。”
刘红娟浑身颤抖,终于松开了牢牢钳住苏悦醒瘦小胳膊的手,转过来看着苏德明:“你听到了?你妈,你们一家子就是这样对我女儿的是吧?啊?苏德明,我跟着你吃了多少苦?我赚的每一分钱,有一多半都砸到你们家了,砸到你那个不争气的弟弟身上了,这不假吧?你爸妈,你弟你弟媳妇,跑来咱们两个的结婚宿舍一住就是快五年,我说过一个不字没有?”
苏德明不说话,脸色尴尬地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刘红娟不依不饶:“我也不指望你爹妈能一碗水端平了,但是好歹也不能这么过分吧?把我们悦悦当成什么了?养猫养狗都不至于只喂它们喝米汤吧?还是把我当提款机了?你问问你的良心!你们苏家要是没有我,哪里来的钱娶媳妇?没有我,你们家哪有能力养得起儿子,养得起孙子?你们到头来这样恩将仇报吗?”
苏德明眼看着周围围上来指指点点的邻居越来越多,压低声音劝着刘红娟:“行了行了,先别说了,有什么咱们回家聊不可以吗?非要弄得这么难看?”
“难看?我还就想让大家都来看看,我就问你,悦悦一直没吃过午餐那钱呢?是不是让你们私底下自己退了?怪不得说你爸妈带着耀祖每天下午吃菌菇鸡呢,我还寻思你爹妈那么抠门的人,身上又连个养老保险都没有,是怎么舍得每天吃鸡的,哦,原来是克扣我女儿的,来养肥他们是吧?!”刘红娟说着说着,竟然委屈的掉下泪来。
苏悦醒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竟然有不小的感动。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妈妈流眼泪,在她的印象里,刘红娟只有歇斯底里对她进行打骂和侮辱,她甚至一度以为,刘红娟可能不是她的亲生母亲。但是现在她改变想法了,她小小的心里决定要再给刘红娟一个机会,让自己重新开始再信任她一次。“妈妈是爱我的。”苏悦醒在心底又一次用同样的话,说服了自己。
“你有完没完了?发生么疯?什么你的我的?你嫁到我们苏家,就是我们苏家的!你也好,悦悦也好,不都是我的家人吗?分什么彼此?我爸妈是有些旧观念,但是现在他们人都没了,死者为大,你还闹什么闹?”苏德明知道自己理亏,但是依然雄赳赳气昂昂地为自己爹妈辩解道,仿佛自己的女儿被虐待了和他一点关联都没有。
然而苏德明心里反倒觉得自己才是最委屈的那个,毕竟他知道这件事情的时间其实并不比刘红娟早多少。
那是一个多星期前的中午,平时和刘红娟吃单位食堂的苏德明,因为忘记了一份重要的翻译文件在家,所以不得不赶在下午开会前取回,这才撞破了亲妈背着自己做的好事。苏老太太当时脸上有点挂不住,但是她很快给苏德明盛了一碗鸡丝面,还不忘给他卧了两个他最爱吃的荷包蛋,由于时间紧急,苏德明匆忙吃完午饭就赶紧拿着文件赶回单位了,所以他甚至都没有发现苏悦醒的碗里连一根面条都没有。他以为一家老小吃的都是一样的,苏老太的做法顶多是觉得外面的营养餐花钱,不如家里来的实在,这才给苏悦醒接了回来。要不是今天出事,警察来盘问,连他也要被蒙在鼓里。
只是苏德明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能把这些事情说出来,一来作为家中长子,须得知家丑不能外扬的老规矩,苏德明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他实在不忍心再拆自己亲爹妈的台。两位老人尸骨未寒,总不能再让街坊邻居戳他们的脊梁骨。二来是他作为一家之主,被女人在外数落实在毫无颜面,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露出怯来,让刘红娟占了上风,否则以后他在外还如何服众?在家里又怎么拿出一家之主的做派来?当然还有第三个原因,就是他作为长子,却一直没有儿子能为老苏家传宗接代,所以长久以来,他一直都觉得自己矮了弟弟一头。虽然他心里也觉得爹妈的行为是过分了些,但是耀祖毕竟是家里唯一的孙子,这种偏心实在情有可原。真要怨,也只能怨自己的老婆没能一索得男。
其实无论苏德明如何左思右想,其本质核心,依旧是心里只有自己、爹妈、弟弟和侄子的极端利己,极端自私罢了。
他早就把早年间刘红娟陪着自己吃苦攒钱的往昔丢到九霄云外了,他说的那番话多多少少也就是借机说出自己真实的心里话罢了。女人娶回家就是自己的私有财产了,既然都是私有财产了,那么妻子刘红娟无论赚了多少钱,都是属于苏家的钱,由苏老太太分配天经地义;女儿苏悦醒害得他没能拥有一个儿子,占用了自己长子的名额,她不受苏老太太待见,那是他苏德明的亲妈在替自己出气呢,况且又不是真的一口饭不给,早饭晚饭不也照常吃了吗?只不过确实,很少让她吃肉和蛋罢了,可这样至于哭天抢地吗?
苏德明想到这里,决意将自己的孝子严夫形象贯彻到底,不由得又挺了挺腰板。
刘红娟见状自然不依不饶,可是还没等她再和苏德明争上几个回合,就又被孙乐梅打断了。
“好了好了,你们的家务事,不用在现在争个高下吧。为人父母,自己女儿被饿了这么久都不出声,甚至都没发现,这不都是不负责任吗?半斤八两而已。到头来再争下去也不是为了女儿,而是为了自己说话吧。”孙乐梅一语道破二人的心机。
刘红娟当然因为孩子受委屈而生气,但是她更是在气在公公婆婆打狗都不知道看主人。他们那是苛待苏悦醒吗?那是不把她这个为家里做了无数贡献的儿媳妇放在眼里!是不把苏德明这个一家之主放在眼里!更是因为苏德明对他们的听之任之,导致她察觉到苏德明也没有把她这个妻子放在眼里!刘红娟的发难,与其说是为了苏悦醒,不如准确地说,是为了被轻视的自己。是她那一直以来如影随形的屈辱感再一次被激活了而已。可惜,小小的苏悦醒却没有察觉到这些微妙的心理。当然或许她早就察觉了,只是始终还不肯相信罢了。
孙乐梅没有理会两个大人,倒是把笔记本还给高勇,然后对苏悦醒说:“阿姨刚才还有问题没有问完呢,你不用害怕,知道什么说什么,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好,可以吗?”
苏悦醒疲惫地点了点头,那模样感觉下一秒就要昏倒了。孙乐梅于心不忍,长话短说道:“我看到你家里有一个大箱子,那个是你的床吗?”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周遭聚拢的围观群众瞬间窃窃私语起来。要知道苏家虽然拥挤,但是让孩子睡箱子这事儿也都是第一次听说,毕竟他们的小孙子天天在外面说他睡的美梦思床垫有多么舒服呢!苏德明和刘红娟听到周围传来的讨论声,顿时臊的满面通红。
围观群众此时似乎也看明白了什么。如果说克扣午餐这事是苏老太太和苏老头子背着两人偷偷干的,但是让孩子睡箱子这事,两个大人不可能不知道吧?显然,这小两口和死了的那老两口也没什么区别,都任由自己的女儿被欺负。再者,苏德明弟弟苏德亮一家,好歹也是借住吧,怎么能让大哥大嫂家最小的孩子自己睡箱子呢?说白了,工作都是哥哥嫂嫂帮忙找的,现在能自立了为什么还不搬出去,一直赖在哥哥嫂嫂家不走,由着自己爹妈宠爱自己的儿子,欺负哥嫂家女儿?这很显然,也是对厚脸皮又自私自利的夫妻啊!感觉这一家子,竟然没有一对儿正常人,可苦了那个瘦小漂亮的小女孩了。
“那么……”孙乐梅没有理会其他人,继续问道:“我们在你睡的箱子里找到很多菌菇,这些菌菇是哪里来的?为什么放在你的箱子里呀?”
“那些不是菌菇哦。”苏悦醒忽闪着大眼睛,无比认真地说到,“奶奶说,那些都是哥哥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找来的灵芝。所以要藏到箱子里让我看好。不过那些都是为了给哥哥补脑子用的,如果我吃了,脑子就会因为太聪明而涨破了。”苏悦醒用稚嫩的童声,字正腔圆地说着,脸上的表情一派稚拙单纯。
围观群众瞬间炸开了锅,苏德明和刘红娟也是一愣。高勇赶紧飞速地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苏悦醒的口供。洪鹤则是一副“早就猜到是这样了”的表情,耸了耸肩。
“我懂了,这孩子根本分不清灵芝和夺命菌啊!所以弄错了,还给藏家里来了!”
“可不是吗,还防着自己家小孙女偷吃,又怕被大人撞破自己跟孙子吃独食,所以一直藏到悦悦睡觉的箱子里!”声音听上去像是秦大姐的。
“这么说来,其实就是孙子毒死了爷爷奶奶啊!”不知道谁来了这么一句。
“说句不好听的,这叫什么?人在做天在看啊!你看苏家二老平时怎么虐待小孙女的,反倒天天把孙子当个宝,结果呢?活活被宝贝孙子毒死了……”
“我听说孙子也死了嘛不是?”
“没有,但是我好像听说因为脑缺氧变成弱智了……”
“呵呵,苏老太想让孙子变神童,诅咒神童孙女脑子爆炸,现在刚好反过来了呢!”
“……”
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越说越起劲。
上沪的职工宿舍区,从来没有哪个夜晚像今天这样热闹。
孙乐梅直起身子,看着苏德明夫妻俩说道:“情况我们都了解的差不多了,过几天化验出来,不出意外的话基本上也能排除他杀投毒的情况了。你们要是不放心,还可以继续申请尸检。不过解剖费我们警方这边是不能为你们支付的,你们需要自费解剖。你们看看有没有这个需要,有的话就跟高警官登记,没有的话,我们就先到这里。”
苏德明颜面全无,围观群众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把利剑,插在他的背上,他的身体晃了晃,赶紧摆了摆手:“事已至此,我看也就不必了……”
刘红娟也收起了之前的气焰,但是神色中竟然有一丝得意的幸灾乐祸。毕竟被公公婆婆挤兑了四年,四年前在产房门口,他们弃她而去的画面现如今又一次历历在目,只不过,此时此刻的刘红娟终于从身心到灵魂上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彻底的解放。
孙乐梅观察着苏德明和刘红娟的反应,但她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觉得这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该有的正常反应。
她跟两人交代了几句,随后又和洪鹤一起指挥着所有警务人员撤下了警戒线,确保鉴证科的同事都陆续上车离开后,才放心地和高勇一起回到了最初停车的地方。
夜已深,围观群众都已散去。家家户户的灯也慢慢熄灭了,家属区终于陷入了寂静。
可能是因为心里愧疚吧,苏德明和刘红娟牵着苏悦醒,默送两位警官来到停车处。孙乐梅摸了摸苏悦醒的头,转身跟苏德明两夫妻说:“没事了,都回去吧,折腾一晚上你们也辛苦了。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
苏德明和刘红娟相视一下,对孙乐梅道谢:“孙警官,今天真是给您添麻烦了。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个情况,唉,以后……”
“以后,不会再让悦悦受委屈了。”刘红娟言辞诚恳,捏了捏苏悦醒的小手。苏悦醒仰着头,望着刘红娟,眼睛里都是信赖和期许。
孙乐梅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上了车。高勇拉下手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