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姐和秦大哥是泰西族,这是一个以女性为尊的少数民族,男方十八岁后就要被当成赔钱货,赶紧送去愿意接受她的女方家,此外男方还必须提供十猪十牛十羊十鸡十鸭十鹅,十万现金,以及一条金项链、一对儿金手镯、一枚金戒指、一副金耳环等陪嫁,这些陪嫁上不封顶,嫁妆越丰厚,儿子将来在女方家就过得越受尊重。毕竟,泰西族人人都知道,只有女人才能生孩子传宗接代,男人只是女人的陪衬和辅助生孩子的工具罢了。所以儿子多的家庭,在泰西族常常被人看不起,毕竟儿子太多,家里将来为了把他送出去,损失的就大,而一个家族生不出来女儿,也就意味着这个家族要灭绝了。所以泰西族人人爱女,男人带着嫁妆跟了女人后,连姓氏也要改随女人,因为女人是一家之主,作为无依无靠不能生育的男人,只有跟了女人姓,才算是有家有根了。
秦大姐和秦大哥两人就是来自泰西族的一对妻夫,曾经任职于上沪民族歌舞团,现在已经退休,年龄只比苏家两位老人小个七八岁,按辈分其实是苏德明这一辈的长辈,但是苏德明和刘红娟结婚搬进宿舍之初,邻里街坊间,为了表示礼貌也都是以大哥大姐来称呼。
秦氏二人在这一片家属区口碑很好,两人有一个女儿,宝贝得跟金豆豆似的,送去国外念金融了,然而正因为泰西族的爱女风俗,秦氏非常看不惯赖在苏德明一家不走的这些亲戚。尤其是对捧男踩女的苏老头和苏老太,秦大姐更是从来没有好脸色。她每次看到被虐待得又饿又小的苏悦醒,都觉得痛心不已,虽然她也不是没试着给苏悦醒开小灶,奈何苏老太对苏悦醒看管得非常严格,甚至像盯着一个眼中钉一样地防着苏悦醒,所以秦氏每次给苏悦醒的好吃的,不是被苏老太没收进了她大孙子的肚子里,就是把偷食的苏悦醒毒打一顿,警告她不可以吃秦家的东西。两家人因为这个常常产生口角,秦大姐倒不是一个喜欢吵架的粗鲁的人,只是心里气不过,会故意找机会来揶揄苏老太太。苏老太太说不过她,就会拿她养在楼道里的兔子出气,不是故意踹兔子一脚,就是故意给兔子喂泻药。秦大姐是个很爱小动物的人,哪里忍得下这口气,于是两家越发矛盾丛生。
“这不今天,我看他们早早吃完午饭,把悦悦送去学校了,可等到下午回来后,却看到他们又开始在厨房里做饭,我就知道她们一定又是背着悦悦吃独食了,所以我心里特别不好受,本来我们家老归仔劝我别多管闲事,我也没多想,但是下午出来发现我家兔子又窜稀了,我这兔子只要出问题,不用想,一定是他们家干的好事儿,所以我就上门去理论了,敲了半天门没人开,我以为是故意不给我开门,所以第一趟我就回家了。
可是到了下午,我出门准备买菜,发现我家兔子全死了,我真忍不了了,什么深仇大恨啊,非要对小动物下这么狠的毒手,所以我就又去敲门去了,结果依旧是毫无动静。我就站门口破口大骂,但还是没人出来,屋子里静悄悄地。
这就有点奇怪了,因为苏家那老太太的脾气是很差的,您跟周围的街坊打听一下,都知道,苏老太太一家平日里得不饶人,无理争三分,所以就算兔子真的是被她弄死的,她也会理直气壮地出来和我吵架。可是我今天骂了这么久都没有人出来,我就越来越觉得反常了,然后我就让我家老归仔去爬窗户上一看,连大人带孩子,三个全都在地上趴着,我心想,坏了,别出什么事儿,这才赶紧和他撞门进来了。”
孙乐梅帮着洪鹤打开箱子,看她把一兜夺命菌拿出来放在地上依次排开,拍了照又一颗颗地放进证物袋,但是她始终竖着耳朵留心地听着高勇和秦大姐那里的问询供词,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头。
“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有没有人能作证?”
“有啊,我和老归仔打不开门,是几个退休老头帮着一起撞开的,不过我是第一个进来的,也是我用他们家的电话报的警。警察到之前我们几个都在一起,我们几个也都按照医生在电话里说的那样抢救过,但是一口水都喂不进去,说实话,其实那时候我就知道,苏老太苏老头两个人已经救不回来了……”秦大姐没有龙之国普通老年人身上的那种泼辣,也没有他们身上的市侩和扭捏,整个人感觉豪爽又光明磊落,说起话来非常坦然,完全没有考虑到自己会被当成嫌疑人,所以也丝毫不会藏着掖着。
孙乐梅和洪鹤对视了一眼,洪鹤说:“你别瞅我呀,等会儿顶多我再去这大姐家帮着看一眼,不过兔子属于法医管。”洪鹤原本拎着菌菇准备收工了,可是听到了秦大姐的口供,又看到孙乐梅兴致高昂的眼神,只得打消了下班的念头,颇为无奈地说到。
孙乐梅咧开嘴笑了笑,搂着洪鹤的肩膀来到秦大姐旁边,给秦大姐介绍着:“大姐,一会儿你录完口供,让这位警察同志陪您回家一趟,看看您家兔子的水盆和饭盆,然后把尸体让她们也装回去。”
“啊?我老归仔已经把我们家小兔子给埋了!”秦大姐大惊失色。
“好说,埋了也能挖嘛,埋哪儿了?”孙乐梅此刻又完全没有了盘问口供时的那种体贴和温暖,死皮赖脸地要掘人家小兔子的坟。
好在秦大姐是个识大体的人,看着秦大哥挥了挥手,秦大哥撅起嘴,一脸的不乐意。秦大姐用少数民族语言和他说了几句私房话,秦大哥这才慢吞吞地带着洪鹤出了门。洪鹤无奈地冲孙乐梅翻了个白眼,只得赶紧跟了上去。孙乐梅淘气地跟洪鹤做了个鬼脸,随后又立刻正色道:“没事,洪警官能搞定,你们继续录口供吧。”说完拉过凳子,坐在了一旁陷入思考,不再打扰高勇。
“那后来呢?”高勇问到。
“后来因为人太多,救护车坐不下,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跟去医院了,到了医院后又用医院的电话,给德明打了个电话,说了下情况,再后来德明他们来了,就让我先回家休息了……”
高勇点了点头,想问什么,但是又不是很有自信的样子,转过头来询问孙乐梅:“师妇,您有没有什么要问的?”
孙乐梅连眼皮子都没抬,只是倒出一根烟来自顾自得抽了起来:“你录笔录还是我录笔录啊,什么都想让我问那你干嘛?想偷懒是吧!”
高勇知道孙乐梅故意说其实是在拿话点她,她心里隐隐有些开心,觉得孙乐梅信赖她的能力,于是终于开始独自询问口供:“您刚说的悦悦是她们家的小孙女吗?我听说,她不是平日里都在学校吃营养餐,中午都不回家吃饭的吗?”
“哎呦!”秦大姐一拍大腿,生气地说:“谁跟你说悦悦在学校吃营养餐啊,啊?她要是有营养餐吃,能瘦成那样?四岁孩子虽然不大,但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差几个月的年龄都在各方面要拉开好多距离。你看看悦悦的身高,跟个三岁小孩似的,吃营养餐能吃成这副模样?快别逗了!就苏老太太那偏心自私的主,能让她认为不值钱的孙女吃学校的高价营养餐?我实话告诉你,她就连学都不想让悦悦上呢,要不是红娟看悦悦智商比其他孩子高,坚持送她去念书,悦悦今天估计早就送到农村给别人当童养媳了!”
秦大姐忿忿不平地说着,平日里积攒的怒气总算找到了发泄的人。
“你说悦悦的智商高是什么意思,她……她比一般小孩聪明在哪?”高勇不知道这个问题和案件到底有没有关系,但是她本能觉得有些东西仿佛就在眼前,本能地想要抓住,可又不知道该往哪里抓。
“就是悦悦生下来后是个女孩,苏家不满意,天天嚷着要送走,然后红娟说,等孩子三岁了断奶了也能离开爸妈了再说。结果呢,悦悦一天天长大,人越来越聪明,红娟就舍不得送走了,然后就说要不给孩子测个智商吧,万一是个聪明孩子,将来能有作为呢,送走岂不是可惜了。
苏老太原本不同意,后来觉得要是真是个读书的料,以后还能让自己的大孙子多条路,这才答应让孩子测了智商。不过,咋说呢,是比普通孩子聪明,但是也没有到什么天才神童的地步。不过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哪有那么多天才神童啊,比一般孩子聪明1.7个百分点,已经是佼佼者了,高考所有的一本也能稳了,虽然不是文曲星下凡,但好歹也是精英级别的,所以苏家这才没把悦悦送走。不过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红娟开始疯狂给孩子报班,她才三四岁啊,已经和小学生一样开始补习了……真不知道苏家人都是什么妖魔鬼怪,放着好好的女儿不爱,偏去爱那些不能传宗接代的儿子,把宝当草,把草供着,简直难以理喻……”
高勇听完也气得要命,她扭头看了孙乐梅一眼,孙乐梅默默地抽着烟,一言不发,猜不到在想什么。高勇觉得秦大姐问的差不多了,于是带着秦大姐出门找到围观群众,按照秦大姐的口供让她把帮她撞门的几个老头找了出来,分别又录了一份口供。等她忙完了这一切,发现洪鹤又跑进屋里和孙乐梅说了些什么,随后孙乐梅和洪鹤一起从屋里出来,直奔花坛。
“孙警官,怎么样,都查完了吗?我们今晚到底能不能回家住啊?”刘红娟目前的状态,是那个有教养的高级知识分子形象。
洪鹤想了想,点了头:“可以住,不过最好还是先等等,明天我们法证会根据今天搜集到的一些证物进行化验,你们需要解剖尸体吗?如果化验没有检查出其他毒素的话,也基本上可以排除他杀了。今晚我也把情况了解的差不多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老人家找到了毒菌菇,然后呢炖了吃,吃太多昏厥了没有及时抢救,所以酿成了惨剧。至于那个孩子,他估计是吃不掉了,所以把剩下的菌菇乘大人不注意到进邻居家饭盆了,然后把领居家的小兔子也给跟着毒死了。”
“啊?不会是秦大姐家的那只吧!”李红娟失声叫了出来。这一声可够尖锐的,直接把已经躺在花坛边睡觉的苏德明给吓醒了。
苏德明腾地坐了起来,左顾右盼:“什么?怎么了?秦大姐也中毒了?不能吧,下午在医院的时候还好好的啊!”
刘红娟嫌弃地看了苏德明一眼。孙乐梅说:“秦大姐一家没事,只是小兔子应该是被你侄子毒死了,不过这些都是推测,具体的还要等报告,不过最可惜的是,你侄子就算醒过来也是智力缺陷人士了,怕是没办法跟我们说清楚事发当时的情况了。”
孙红梅说着,又抽了口烟,顺势偷偷瞄了眼一直坐在阴影里的苏悦醒。她耷拉着脑袋,听到小兔子死的时候,身体轻轻晃了晃。然而听到自己哥哥成了傻子后却没有太大反应。
孙乐梅问苏德明:“家里老人和孩子的情况跟女儿说了没有?”
苏德明和刘红娟这才一起转头望着苏悦醒。苏德明说:“孩子还小,没怎么说,就说奶奶爷爷和哥哥都住院了。”
孙乐梅想了想,然后走到苏悦醒面前蹲了下来,仰着头静静地望着她。苏悦醒一直耷拉着的脑袋这时也慢慢抬了起来,两人四目相对。孙乐梅心里暗自一惊,这孩子的眼神,也太不像小孩子了!
苏悦醒的眼睛在暗处闪闪发光,然而这隐约的光芒里竟然有星点不易察觉的癫狂,孙乐梅以为自己看错了,晃了晃神在看,那癫狂已经一闪而过,什么也读不到了,剩下的唯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超越年龄的沉稳。
“中午吃的什么饭?”孙乐梅用极为温柔又关切的语调轻声问到,声音虽小,但是却刚好让苏悦醒身边的刘红娟和苏德明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苏悦醒舔了舔嘴唇,没有说话。刘红娟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啧,警察阿姨问你话呢,你怯什么场啊!没出息的东西,妈妈平时怎么教你的?你怎么这么上不了台面?”
“米汤。”一个稚嫩的声音传了出来,口齿清晰,字正腔圆,和一般四岁的孩子比,已经可以察觉出很大的不同。
孙乐梅笑了笑又问:“除了米汤还吃其他东西了吗?比如主食或者炒菜凉菜什么的呢?”语气依旧温柔,只不过这次甚至还显得有些小心翼翼了。
苏悦醒眼里的光瞬间晦暗了下去,她低下头,过了一会轻轻地吐出一句话:“只有米汤,一直以来,都只有米汤而已。”
孙乐梅愣住了,她叹了口气,忍不住伸出手来,将宽厚温热的手掌覆在了苏悦醒的头顶上,轻轻向后抚了抚。苏悦醒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陌生人的善意,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
“怎么会只有米汤呢!一个月大几百的午餐费给你交着,你光喝汤这不是傻吗?难怪感觉你越来越瘦也不长个!你是不是猪啊,有菜有饭都不知道吃是吧!这么大的人了,还需要谁给你喂到嘴里吗?”
刘红娟根本没有听明白苏悦醒和孙乐梅之间的潜台词,作为一个母亲,她只顾着让孩子学习,却全然没有察觉到孩子的感受,甚至吃没吃饭都不曾留意,并永远无时无刻随时随地地对女儿张嘴就是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