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乐妍哭得无声无息,眼泪滑下的时候,也没想着用纸巾擦一下,或者用手接一下,就一个劲地呆呆看着远方,任眼泪不断滑落。似乎越是这样不管不顾,压在心里的万千苦痛才能被宣泄出来。
这样脆弱和无助的高乐妍,让陆政熙很想抱一抱她。
与她相处的日子不长也不算短,她极小会有如此剧烈的情绪外露,平时的工作生活,面对什么都是不悲不喜,一直是淡然处之的态度的。
她会在他坚决要把她调往业务部时说出自己的困难,茫然又无措;她会在看到银承背书有问题时提出自己的意见,认真又务实;她会在病好了以后诚心地对他表达谢意,客气又温柔;她会耐心倾听景悦的牢骚,并以对方可以接受的方式慢慢引导;她会在他被“美色围困”的时帮助他撤离,聪颖而不八卦;她会在他饥肠辘辘的时候,适时送上“同事买的下午茶”,其实是自己掏腰包……
在这一刻,陆政熙突然发现,他清晰地记得高乐妍的每一个样子。她腼腆时灵动的双眉、狡黠时可爱的眼神,都被他仔细地收藏在脑海里,就像雨的印记,静谧而美好。
她昨天在公司没什么异常,晚上去酒会给他送礼物,情绪还好,帮她拿的餐点,她都挑着吃了大约一半,全程没异样。怎么才过了一晚上,就变成这样呢?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陆政熙想着心里不禁焦急起来。
想着想着,一个骇人的念头突然而至,这么高的山,她不会想跳下去吧?不,她不能这样。他不允许她这样。
就在他想马上冲上去的时候,高乐妍的电话响了。他稍微顿了顿,压抑着心里翻江倒海的后怕,静静地看着她。
高乐妍动作缓慢,电话响了十几下,才像是惊醒一般,想到去接听。
“喂?嗯……我在隐秀寺……嗯,坐下午的车回市区,晚上……来得及回家吃晚饭的。谢谢您……”说完终于知道翻出纸巾,轻轻地擦了下腮边的泪水,皱着眉吸了吸鼻子。
高乐妍接完电话后,还没想着离开,依旧像是没有灵魂的躯壳般,失神地站在围栏边,一言不发地看往山下。
大概是遇上难受的事情,需要发泄一下吧,看着高乐妍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点,陆政熙高悬的心,慢慢放下来了。但仍然不敢离开她身边。
而在他身后不到一丈的地方,谢婷看着儿子高大的背影,若有所思。
在回A市的高速上,谢婷坐在汽车后座,看着正在驾车的陆政熙,不断想着刚才在山上看到的画面。陆政熙回程路上话特别小,偶尔她问他一两句,他也好像慢半拍才回应,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围栏边的女孩,应该是那次在市中医院急诊病房里她看到的那位女孩,上次两人在病房里是有说有笑的,怎么今天会是这样子?女孩独自依着栏杆心事重重,政熙为什么就一直站在身后看着?他们是什么关系?今天她全程跟儿子在一起,也没看他接过什么电话,那应该是互不知道对方也在这里吧?是凑巧碰见吗?
陆政熙后来看着高乐妍沿着下山的坡路,慢慢朝山下走去,他也往回走到客堂,招呼母亲准备回程。但现在人在高速上,心却不由自主地想着高乐妍,她……她应该坐上回A市的车了吧?其实他可以在寺院门口徘徊一下,装个偶遇,然后顺便送她一程的。唉,怎么当时就没想到?
“……政熙……政熙?”
突然听见谢婷的叫声,他马上回应:“妈妈,怎么了?”
“爸爸4点的飞机到机场,我们接了他一起去吃饭好不好?”
“好的,前面有服务区,我等下打电话订位。您想去哪里吃?”
“你拿主意就好……儿子啊,你心不在焉的,没什么事吧?”
“我很好,没什么事的,妈妈不用担心。”他心不在焉?已经表现得这么明显了?但他的确非常担心高乐妍的状态,除了他妈,还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让他有这种心悬半空的感觉。不只是因为担心对方会有跳崖的举动,而是那种见不得她流泪,只要她停止哭泣,他什么都愿意去做的感觉。
车子到了服务区,谢婷上洗手间,他下车后倚在车前盖旁,先打电话在“东海名厨”订了包厢,然后握着手机上上下下把玩了会,然后按了高乐妍的电话号码。他想,如果她不接电话,他会马上调转车头,向山上飞奔。
电话响了几下,被接通。
“陆总?”声音有点沙,然后带着浓浓的鼻音。
“嗯,是我。没打扰到你吧?那个……我想问问你昨晚有没有看到我随手放西服外套的南方高科钟总的名片?我今早翻来覆去都找不到。”
“……你应该放车上副座的储物箱了,名片的话你一般都会放那个位置的。”高乐妍回想了一下,轻轻地说。
“哦哦,我找找看……那个,你声音听着有点沙,是生病了吗?”其实陆政熙想问的是,你心情好些了吗?没哭了吧?
“没有的,谢谢陆总关心……”话筒里传出公交车报站的声音。
“你在外面吗?好像有点吵。”陆政熙没话找话。
“是的,我有点事,去了一趟Z市。”
“一个人吗?要注意安全。”
“嗯,我会的,谢谢您。”今天的陆总怎么有点怪怪的,话特别多?
“那……那你忙吧……祝你周末愉快。”
“嗯,周末愉快。”
陆政熙看着挂断的手机,良久,想:他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祝别人周末愉快,希望她,真的周末愉快。
回到A市后一家三口去东海名厨吃晚饭,吃完后陆政熙看到父母都面有倦色,于是直接把人送回了凯茵豪庭,然后驾车离开。
开了一整天的车,陆政熙回到市中心的公寓后洗完澡就睡下了。
2006年夏天。M市若望福利院。
13岁的陆政熙穿着剪裁合身的白色燕尾服,一尘不染的白色皮鞋,在管家宋伯伯的陪同下,参加B省组织的在M市若望福利院举行的爱心义演活动。
少年俊俏的模样虽然带着几分稚嫩,但气质出众,一出现便引起身边很多人的注目。
参加这次义演的全部是小学年龄段的乐器爱好者,虽然水平参差不齐,年龄跨度有点大,但每个演出者都是冲着为若望福利院及M市特殊学校儿童筹集善款、贡献爱心的目的去的,所以盛况空前。
其实陆政熙并没有系统地专业地去学过小提琴,甚至只是为了兴趣去参加了几期培训课程,但其表现出来的音乐天赋,让当地著名的小提琴家郁雨都叹为观止。
当主持人念出他的出场序号时,他看到管家伯伯向他点头,他頓了頓,把琴轻架在左肩上,左手尝试着快速揉弦和换把。简单的调音过后,他缓缓走到舞台中央,把琴弓慢慢契合到琴上,开始演奏。
他演奏的乐曲是著名的“爱之喜悦”。虽然以他的年龄和手指的柔韧度灵活度,驾驭这首曲子非常高难度,但琴弓飞扬跳动,左手拇指、中指、尾指的上下滑动偶尔带出的华丽颤音,让这首美妙的乐曲更像是被演奏者赋予了灵魂般,带给在场每个人震撼与感动。
“爱之喜悦”全曲一共有3段,音阶充满了喜悦欢乐、积极向上。这正是陆政熙想通过这首曲子传达给福利院所有孩子的心声。
一曲终了,他用右手挥舞着琴弓,做了个帅气的收尾动作,然后垂下小提琴,分别向在座的所有人躬身致敬。台下掌声久久不散。
演出完毕后,陆政熙一个人坐在福利院后门花园的秋千上,双脚落地,把头慢慢抵在秋千两旁的绳子上,双手抓紧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摇晃着。宋伯伯应该到处在找他吧,但他就想一个人静静地坐一会。
过了一会,他看见后门被推开,一个8、9岁的小女孩走了进来。穿着一身粉紫色的薄纱连衣裙,头上绑着两条油亮漆黑的小辫子,走路的时候,小辫子会甩出一个小小的弧度,非常可爱。小女孩睁着小鹿似的明亮眼睛,好奇地问他:“大哥哥,你在荡秋千吗?”
陆政熙摇了摇头,站起来,想把位置让给她。然后像是想到什么,看着小女孩的眼睛,用手指了指自己喉咙。然后再摇了摇头。
“大哥哥,你是不能说话吗?”
陆政熙点头。是的,他半年前骑马的时候从马背上摔下来,颈部先落地,但没受什么外伤。去大医院检查一番后,只是轻微的脑震荡和手脚软组织挫伤,但从那时候开始,他便说不出话。这半年来,父母带着他几乎走遍了国内外的各大著名医院,得出的结果不外乎就是喉部没有明显病变,是心理原因。父母从一开始的满怀信心,慢慢变得担心、失望。然后很焦急。继而为他的病不断折腾。
13岁的他基本都懂事了,没办法说话安慰父母,只能通过写字、留言互相交流、沟通。所以,在家里,在父母面前,他一直都表现出超乎年龄的成熟懂事,不哭不闹,积极配合各种检查和治疗。但夜深人静,或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难免还是有很强很强的挫败感和茫然感,真的非常非常担心自己这辈子都不能说话了。唉!
小女孩爬到秋千上,晃动着纤细的双腿,握紧了绳子,想自己慢慢荡起来,不过由于力量太小,晃动的幅度有点小,秋千飞不高,玩得不够尽兴。
陆政熙慢慢走到她背后,与她相隔一段距离,伸出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用力向前推。小女孩晃起来了,开心地笑出声。
“大哥哥,这里有很多眼睛看不见,嘴巴说不出话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但院长阿姨说,他们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所以你也会好起来的。”误会他是特殊学校的少年了。
“我家在北京,你有来过吗?等你好了,来找我玩吧。”
“我刚才看到你拉小提琴了,拉得真好听。我也很喜欢拉小提琴呢!有机会我们一起表演哦。”
……
他们在一起说了很多话,不,应该说是小女孩一个人对着他说了很多话,他静静地听着,偶尔在小女孩回头看他时,摇头或点头或微笑当作回应。
天空湛蓝湛蓝的,白云朵朵,偶有的虫鸣和鸟叫,像是美妙乐曲中动听的和弦,混在小女孩银铃般的笑声和清脆的说话声中,更显出夏天的热闹和美好蓬勃。
后来,小女孩离开了,又折回来,把一个小提琴递到他面前。
“大哥哥,这个小提琴送给你。是我为今天参加的演出特地买的。”
“我今天拉的曲子是夕阳山顶,你有听到吗?”原来她也是今天的表演嘉宾啊,可能排在他后面吧,他拉完自己的曲子就走出来了,所以后面有那些人那些曲子那些乐器表演,他都没有留意。
陆政熙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小女孩有点惊讶,闷闷地说:“大哥哥,你不但不能说话,还听不见声音啊?”
陆政熙刚想摇头表示自己都能听见,但小女孩却先他一步抱紧了他的腰。她目测只有125的身高,站在他身边,双手只够环抱他的腰。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她喃喃地说,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一个在她看来,表达礼貌和安慰的拥抱,此刻,却给了陆政熙莫大的鼓励。以至于在往后的很多年里,每次看到她送的小提琴,他都会想起那让他胸口温热的感觉。
他慢慢地蹲下来,单膝跪地,与她目光相对,左手接过小女孩的小提琴,右手帮她理了理胸前的表演出场序号,上面一个可爱的“6”字,镶嵌在青蛙造型的塑料牌匾里面。
陆政熙静静地看了她一会,然后用力地点头,弯起的嘴角露出璀璨的笑容。
陆政熙一个激灵,蓦地睁开了眼睛,到处是漆黑一片,此刻的他正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
翻身伸手到床头柜上打开台灯,一室清寂的黄光瞬间满泻。
闹钟显示是04:30。凌晨4点半。此刻的他并不在若望福利院,他也不再是13岁的懵懂少年了。
已经有很多年没梦见当初在若望福利院的情景了,也已经很多年没梦见当年的小女孩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会梦见这一切。
他后来叫宋伯伯问了幕后的工作人员,知道了当天演出者里6号的小女孩叫付青青,而且,小女孩演出完毕后,已经马上随出差M市的父亲踏上飞往家乡的飞机了,从此再没有在任何场合,任何地方,再见。
原来,有些人的相见,即是永别。呵……
付青青,这么多年没见,你还好吗?陆政熙定定地看着虚空,喃喃地说。
他的喉咙在接下来的一年后,奇迹般地好了,又能说话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