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濯不知道花从文跟沈鹤亭说了什么,让他离开天牢之后直奔自己府上。沈鹤亭翻墙进的林府,林世濯一回头就看见一张白得跟出殡时用的纸扎人一样脸蹲在地上,霎时起了一身浑身起鸡皮疙瘩。
“掌印有何贵干?”林世濯把头探出窗户看四周有没有人,便把门窗都锁紧。他推开书柜,露出地下密室的入口,跟沈鹤亭做了个“请”的姿势。
林世濯端着烛台,带沈鹤亭走了四十多级台阶才绕到真正的密室中。他点亮墙上的烛台,沈鹤亭趁机看清书桌上的笔记,赫然看见“春秋刹”三字。
沈鹤亭心里咯噔一下。
林世濯匆匆将笔记合上,并且自己站在书桌之前挡住他的视线:“此地只有我与掌印,有什么话,您尽管说。”
沈鹤亭心说林世濯果然对自己起了疑心,便坐到离书桌较远的圈椅中:“此事蹊跷,恐怕证据全是假的,有人要借我们的手灭了花家。花从文固然收受诸多贿||赂,作风奢靡,但他没有做那些事,我们不能强给他安上罪名。挽风,这事就揭过去,权当没发生过,收手吧。”
“你耍我呢?”林世濯一改适才的平和,眉眼气愤地拧在一起,一个箭步冲到沈鹤亭面前,低吼道,“老子查了八个月!耗人力物力财力无数,快死的证人我天天拿人参续命,现在你让我收手?好,花从文冤枉我可以放了他,但我一定要查出来三州闭城的幕后主使。”
沈鹤亭抓住林世濯的手腕,仍劝道:“‘他们’把花从文扔出来就是为让我们自相残杀。一旦我们反其道而行之,恐怕‘他们’就要来对付我们!我业已与太后商议,贬了花从文的官,之后不再继续追查。”
林世濯低骂了一声,右手叉着腰在沈鹤亭面前踱来踱去:“那我的证人呢?以谋反罪论处都杀了?”
沈鹤亭:“他们本来就该死。要不是查这案子,早就问斩了。”
“哈哈哈……”林世濯放声大笑,“你当查案是小孩子过家家,想查就查想不查就不查吗?”
“证据都是假的,所有的工作都得从头开始,我不想你再耗下去,这有错吗?”沈鹤亭叫住一直转圈的林世濯,“你转的我头疼。”
林世濯低低地说了一句“凭什么听你的”,加快了脚步,“哆哆”的脚步声像细密的鼓点:“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老子自己查。”
沈鹤亭冲上去扯住林世濯的腕子,骂道:“倔驴!明知道是牛角尖你还非得钻,他们都能把证据做得滴水不漏,难道就能让你抓到把柄?”
“我若说这案子与我父兄有关呢!”林世濯抬头瞪着沈鹤亭,眼睛红红的,“这次查北疆,掌印觉得我只查出一个花从文?”
沈鹤亭快速地眨巴眨巴眼:“春秋刹?”
林世濯表情严肃:“端州城里的朝晖酒楼秘密售卖紫英霜,那是从前朝就命令禁售的毒物。当初我父兄都是因为这毒玩意才被春秋刹盯上,如今到我这,都已经发现了线索怎能装作不知道?”
沈鹤亭望着林世濯的眼睛,眸中讳莫如深。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脚下踩的大船不知何时破了一个洞,蓝黑色的海水往上漫,不知何时就要把他沉没。
林世濯哪知道沈鹤亭在想什么,他满心都是疑云重重的北疆:“北疆出现紫英,华、刘能不知道?端州朝晖如日中天,每天那银子潮水一样涌进库,他们能不捞油水?华、刘等人如何杀得!三州闭城案,贬一个花从文我们都能交差了。可在我心里,北疆的事过不去。何况你怎么就确定花从文是清白的?”
没有证据。
花从文只会否认证据是假的,但没法拿出他与华、刘等人确无联系的证明——这本来就拿不出来证据。
“他百口莫辩,要我们去证明他清白?他花从文不是号称手眼通天,他自己都办不到让我们去办?就因为他是太后的爹?”林世濯有些口无遮拦了,“沈掌印,北疆是一滩浑水,如今我已经踏进去,没法再抽身了。”
沈鹤亭盯着林世濯的背影,眸中带着杀意:“你要怎么办?”
“不放人,继续查。”
—
沈宅内的气氛好似让冰冻住了似的。
沈鹤亭怎么都没想到林世濯能查出来端州的朝晖。这人什么都好,干什么都能跟沈鹤亭商量着来,可沾上他父兄,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还以为是冲花从文去的,没想到是我啊,”沈鹤亭盘腿坐在床上,双手挠脑袋,灰白色的长发让他摸成一条一条的。
姚铎坐在他床边,双手插进腰带里,面如死灰:“纸终究包不住火。当初我就说不要靠近林家人,那一家子都是火眼金睛,林世濯迟早有一天我们就是春秋刹!”
沈鹤亭扭过身,眼睛红得骇人:“我爹为什么杀林思华?他发现了?”
“嗯,”姚铎给他斟了杯热水递过去,顺势坐在沈鹤亭的床上,“而且写好了秘奏,就等呈给弘治。”
沈鹤亭挪到姚铎跟前,披头散发的样子着实可怖:“当初林思华是跟花从文一起查春秋刹的,林查出来春秋刹是萧家的,就没告诉花从文?”
姚铎蹙眉思忖,其实他也想不通:“林思华不是好大喜功之徒,他想独揽功劳的可能性不大。”
“所以花从文很有可能从那时候就知道我爹手底下有春秋刹吗?”沈鹤亭瞪大了眼睛,哪敢相信,“这可是小二十年前,天大的秘密他能憋二十年?”
姚铎继续摇头:“花从文应该不知道。十二皇子、花松霖、花镜……咱们下了这么多次手,要是知道现在的春秋刹就是我们几个,他能按兵不动到现在?”
沈鹤亭的心稍微稳了稳:“对啊,那日在天牢,他说他看见我掀小太后的盖头,就觉得我与小太后定有旧情。后面他又去问了义父,业已知道我是萧家的儿子。但那天他神情和蔼,肯定不知道我们就是春秋刹。”
姚铎摸摸自个下巴:“那就怪了,林思华先花从文一步发现老王爷是刹师,秘奏都写好了就差送进宫。老王爷的人怎么就去的这么及时,掐着他写完秘奏与绑上信鸽的缝隙把人杀了?”
沈鹤亭作为刺客经验十足,知道刺杀没有“巧合”一说:“干我们这行哪有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我爹肯定是先一步就在林府等着,等林思华写完秘奏再把人处理了。”
姚铎挠挠太阳穴:“等人家写完,再把人家写的东西烧了,这不多此一举?”
“我爹要看林思华到底查到了多少,你知道的,我爹手下要命的家伙可不止春秋刹一个。”沈鹤亭把眼前的头发往后撩,忽然想到了什么,“那时候……花从文官居何位?”
“弘治二年,那就是十三年前、花从文刚从北疆调回鄞都。嘶,那会儿我还跟着世子打仗呢,鄞都的破事不了解……我想想,我想想,”姚铎从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小册子,焦急地翻弄,看到某一页恍然大悟,“刑部给事中。”
沈鹤亭半张脸掩藏在烛光照不到的黑暗中:“给事中可监察部内、弹劾百官,品阶不高但权力不小,弘治将花从文从北疆调回来放到这个位置,想来对他颇为信任。林思华查出来刹师是我爹,定是介意花萧二家的关系,怕花从文给我爹通风报信才对他有所隐瞒。而在林死后,花从文也递上了一封秘奏。打消了弘治继续追查的念头,还给他升了官。”
“四爷言外之意,是老王爷看到了林思华的秘奏,掐头去尾送给了花从文?既保住了自己,又帮兄弟升官上位?”姚铎不禁赞叹,“妙啊,一石二鸟。”
沈鹤亭:“可话又说回来,我爹怎么发现林思华查到他的?”
姚铎心说这么简单的问题你还问:“这法子不多了去了……朝廷让他俩去查的时候,老王爷就听见风声一直盯着了呗。等一下,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们’故意透露给我爹的?为的就是除掉林思华。”
沈鹤亭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萧元英所领的春秋刹与沈鹤亭的不同。沈鹤亭他们主要是收钱杀人,顺便卖点情报,为的是多挣银票。而萧元英那时候不同,春秋刹不盈利,只为给萧家铲除政敌。可当沈鹤亭翻越春秋刹的记录,发现爹还除掉了很多言官。
言官……不就是聒噪了些,他们在朝上骂得再凶远在北疆的武将也听不见。那时弘治刚登基,不可能因为听了几个言官的弹劾就对戍边将军下手,他还赖着萧家帮他坐稳皇位。那时言官怎么弹劾,萧元英的位置都稳如泰山,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地去杀他们?说不通。
那么将这些言官的死视为“他们”的手笔,就有另一个问题:杀人的理由又是什么?那些言官个个刚正不阿,讲起礼教人伦能说个三天三夜,看看他们弹劾的官员,哪个不是淫||靡奢侈、跋扈放纵之徒?杀他们作甚,留着还能劝着点弘治,让他少用点女孩的经血炼丹吃。
沈鹤亭想得脑袋疼,不由得怨憎他爹做事粗糙,除掉了哪些人只会写个名字。好歹记个缘由,别让他猜的这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