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害人的药,梁祉又用多了。
她跪坐在地上,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抱着紫色盒子,指腹摩挲着盒子上的花纹,泪眼汪汪、瞳仁发散,把它揣进胸口最柔软的位置。头发乱蓬蓬得很久没洗过,挡住她原本姣好的容颜,把梁祉埋进了恶臭与污秽之中。
她捂着盒子,表情幸福得像是倾听爱人的心跳一般,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哥呀……”
娘应该又出现幻觉了,花纭心说。每当梁祉用刀割破小臂,从紫色盒子中挖出蓝紫色的药膏涂抹在伤口时,花纭都会识相地蜷缩进墙角,清澈的大眼睛直愣愣地望不远处疯疯癫癫的娘。
梁祉跳起来,抓住床头的剑柄,一把将佩剑拔出鞘。亮白的刃在黑色的屋子中发出血一样暗红色的光,梁祉单手持剑,原地跳起旧时四州军人人都会的战舞。她那比麻杆还瘦的腰灵活地扭动,剑刃割破空气的声音像边疆草原上的惊雷。
梁祉一边跳,一边气喘吁吁地喊:
“哥呀……你什么来……带我走吧……”
梁祉的呼吸急促,很像长跑过后,躺在地上那种又短又粗的喘||息。她不知疲倦地挥舞剑柄,昂头望着黑洞洞的天,欲哭无泪。
花纭眼看着娘步子都踩不稳地舞剑,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躺在角落里。娘断断续续的呼喊她早已司空见惯,这次如往常一样等天亮,等毒草药的劲头过去。
“咣当”一声,梁祉扔掉了佩剑。跌跌撞撞冲到床边,双手焦急地翻弄被褥,枯槁的手指在布料之间探寻麻布粗粝的手感。她越找不见,把床上所有东西一股脑扔到地上,捂着头愤怒地尖叫——
花纭嗅见被褥潮湿的腐臭与陈年樟脑的味道,忍不住犯恶心。娘找不到她想要的东西,抓狂得在房间里大呼小叫,声音刺得花纭耳朵疼。她便点燃烛火,端着那簇光亮朝娘走去。
她把烛台放在脚边,借光翻开凌乱的被褥,很快就找到梁祉想要的东西。
是一件男人的战袍,很宽大,盖在花纭身上能当被子。
梁祉一把从她手中夺过战袍,将其团成一团,紧紧抱在怀中。她低头嗅战袍的味道,其实那人身上的味道早就淡了、闻不见了。她还是苦苦地寻,这件衣服上是否残存着他的痕迹。
“哥,带我走……”梁祉把头埋在那衣服里一遍遍地恳求,好似躲在那人怀中,闷闷地哭了起来。
花纭一直以为娘哭的是舅舅,她一直在等舅舅来接她们娘俩回家。
直到她看见娘抱着战袍解开自己的衣衫,一边冲着战袍渴望地喊“哥呀、哥呀”,一边凌乱地跪在地上,手指从上一直向下滑进了双||腿之间。
花纭才明白娘口中回来拯救她们的“哥”不是她的舅舅梁祇。她怔然望着娘做奇怪的事,心情没有太大的起伏。
夜太深了,花纭倒在墙根下昏昏而睡。凌晨让尿憋醒,才注意到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胸口直直地插着她的佩剑,黑色的血顺着地缝流到了她耳边。
“娘,”花纭喊道,梁祉不回答她,女孩失望地挠挠脑袋,呢喃道,“我冷。”
梁祉不回答她,花纭跑过去,看见娘的手还保持着抓握剑刃、往自己心口刺的动作。四岁的女孩什么都懂,她知道娘抛下她一个人解脱了,这辈子再也不会回答她无聊的问题。
花纭垂下眼眸,母亲死在她面前,她感叹娘终于脱离苦海。哪有什么眼泪?花府蹉跎的两年,消磨了她所有的天真与爱恨。她变得麻木,很难体会到自己生活的窘困,更不可能共情他人的痛苦。
花纭爬上梁祉的床,双手握住剑柄猛地向上一提,将剑拔从娘的心口拔了出来。她用褥子将血迹抹干净,把剑重新插回了鞘中。花纭把娘往里挪了挪,扯着娘的肩膀把她翻过来朝着自己,捋直两根胳膊,她便钻进娘怀中的缝隙,枕着娘的胳膊,在冰冷僵硬的怀中闭上眼睛。
这样,花纭就觉得娘还活着,还是曾经那温柔的母亲,她们还在靖州过无忧的生活。花纭的眼泪潸然而至,“呜呜”地哭出声。
她想,就这么死吧,老天爷、黑白无常快来索命吧!她不愿意再活着,娘死了,这世上没有她的亲人,她孤苦无依,还不如死了!
“月光堂堂,照见汪洋
汪洋水漫过方塘
方塘莲子香……[1]”
她听见轻轻软软的歌声,歌声穿过黑漆漆的世界,让因为娘的死而变荒芜的心田焕发生机,再将花纭裹进温暖的臂弯。这样好听的哄孩子的歌她很久很久都没有听过了。
花纭感觉肩头僵直的死人手臂变得柔韧有力,一只手覆在她肩头,跟着那歌声打着和谐的拍子,予她暖烘烘的爱意。尸体腐烂的臭气慢慢褪去,一股好闻的药香扑进她的鼻腔。
花纭浑身疼,睁不开眼。乌黑的世界淌着咸湿的苦水,逼得她泪水涟涟,唇齿间都是苦涩的味道。
她被药呛得咳嗽,那双手就把她往怀里拉,为她拍背顺气儿,为她拂去额头上缜密的汗珠。
花纭试探地朝眼前的黑暗伸出手,碰到了微微发烫的指尖。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发狠地抓住那只手。
她还不想死,老天——放了我!
“娘娘?”
花纭听到呼喊,猛然睁开眼睛。与他的凤眸四目相对,刹那间眼泪就浸湿了脸颊。
“哥……”
沈鹤亭怜爱地冲她笑,摸摸花纭的额头感觉烧退了一点,继续保持抱她的动作,轻声道:“天亮了,不怕。”
花纭伏在他腿上,猫儿似的啜泣,展开双臂环抱住沈鹤亭的腰,脸贴着他的小腹难过地掉眼泪。
她的依赖让沈鹤亭有些恍惚,一瞬间以为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抬起左手轻抚花纭的后脑,说:“娘娘受了风寒,喝了药睡一觉就好了。”
他的温柔像一只能让花纭栖居的壳,花纭双腿蜷缩,钻进他怀里想一辈子不出来。
“哥,我们就这么过吧,”花纭抽抽鼻子,嗓子哑得不行,她费了好大勇气才说出这句话来。
“娘娘都烧糊涂了,”沈鹤亭宽容地笑,还执着地拍她肩膀想哄她睡觉。
花纭强撑着抬起头,滚烫的手抚上沈鹤亭的脸庞,郑重地说:“我认真的。”
沈鹤亭只是笑,他不擅长用什么借口搪塞她:“我这不是一直陪着娘娘呢。”
花纭失落地垂下眼帘,她想听的不是这些。换了个姿势窝在沈鹤亭怀里,他双臂环抱着花纭,下巴抵在她额头,露出头的胡茬扎得她微微发痒。
“我喜欢你抱着我的感觉,你的手很暖,”花纭眼睛烧得火辣辣地疼,呼出来的气都烧肺管子,握住沈鹤亭的手,将侧颊放在他的掌心。
“我娘常年都在军营,好不容易见到她,她也很少抱我。”花纭闭上眼睛,“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哥照顾我,你才是对我最好的人,我离不开你。”
沈鹤亭心疼地将花纭抱得更紧一些,其实他自己也看不懂他的心。他对花纭的感情太复杂了,自认为都是兄长对妹妹的爱护,但不可否认,也有男与女之间的情愫。
“我只会让娘娘受伤,”沈鹤亭昂起头,不让花纭瞧见他的眼泪。
花纭用脸颊蹭蹭他的掌心:“可是我会变强,至到没有人可以伤害我们。除生老病死,没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嗯,”沈鹤亭闭上眼眸,他忽然觉得有一束光刺穿了亘古长夜,“我相信娘娘。”
“四哥,待尘埃落地定,我们一起离开鄞都吧。”花纭伏在沈鹤亭怀里,请求似的说,“去哪都好,大漠、草原、海上……只要能容下你我,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就足够了。”
沈鹤亭说:“好,我答应娘娘。”
花纭伸出左手的小拇指:“拉钩。”
沈鹤亭破涕而笑,伸出右手与她约定。
花纭满足地笑了,开心地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不变,”沈鹤亭抽抽鼻子,转移话题道,“娘娘刚才梦见什么了?”
“噩梦,”花纭喃喃地说,嗓子哑得只剩气音,但她还是想跟沈鹤亭说话,“娘死的不体面……蹦蹦跳跳地念叨别人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她想谁……我跟尸首躺了五天。”
病来如山倒。她真是有些糊涂了,说的话也前言不搭后语。但沈鹤亭听得懂,适才她的呓语,他都听得真真切切。他用侧颊蹭蹭花纭的额头,问道:“那五天,首辅一直没有去?”
花纭有气无力地摇头:“他把我从房间里带走,什么都不解释。他的大红袍子,像血。我怕他,又恨他。我现在剥了他的袍子,又不恨了。”
沈鹤亭不知道他们父女之间的事,更不知道改变花纭人生的那五天花从文到底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他能感觉到花纭的矛盾,以及她对花从文爱恨错杂的感情。
沈鹤亭又问:“娘娘一直说,‘毒||药’,是什么?”
“紫英霜。”
沈鹤亭的脸色霎时变了,哪成想姚铎没出来的东西,居然是他最熟悉的紫英。他意识到了什么,顿时冷汗涔涔。
“首辅说,他从来没想过要害我娘,”花纭看不见沈鹤亭怪异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他说他固然不愿意看到我们,但不会下狠手来杀人。我娘如何骂他他都受得住,两张嘴的饭食花府也供得起,他本愿意养我们一辈子。可在我娘入府不到半年,那毒玩意就出现在我娘面前。”
花纭自嘲:“他说得情真意切,我自诩能分辨谎言真话,那天我也分不出他话中真假。我到现在都不确定送毒的人是不是他。”
沈鹤亭心里发毛,但还劝她着手查梁祉之死:“或许送毒的人本来就不是他。既然是府内的事,就有迹可循。他如今已经在天牢内,花府出入自由,娘娘不如趁此彻查旧事。”
花纭迟疑了。娘究竟为何而死,她既想查个水落石出,又怕自己承受不住结果。
花从文一定知道些什么,娘下葬之后,花从文亲自去她们的房间里收走了娘所有的东西。后来花纭又亲眼看他将一只铁皮箱子埋进了他书房之后的竹林之下。他挖得大汗淋漓,却不把活分给任何一个小厮。转头看见自己站在远处瞪着他时,表情自然,似乎早有预料。
花纭有预感,铁皮箱子里全是娘的东西。那他这么做,是在掩埋他谋害娘的证据,还是在替娘隐瞒……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1]:郑旭旦,《天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