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岩不以为然:“盛誉乃是通过武举一轮轮考核中的状元,其谋略、武艺乃是一流。当初殿试上盛誉答策问的场景,想必几位同僚都历历在目吧?他确是萧元英的部下没错,但在他考中武状元时,萧元英还是诸位高攀不起的定北王,不是后来的谋逆之臣!”
闫岩的话说服不了花从文等人,尤其蒲实、张潮等人更觉得让盛誉去当这个北疆将军有放虎归山之嫌。
蒲实反问闫岩,丝毫不留情面:“盛誉乃萧元英一手提拔,你敢说他心里没有旧主?在御前当然要收敛些,你敢说他回了北疆,还能像现在这样效忠于朝廷?怕不是要重新拉杆子盖山头,帮萧元英还魂呢。”
蒲实的话字字诛心,沈鹤亭低着头牙都快咬碎了。
反正弘治爷都不在了,憋了七年的闫岩终于敢怼道:“若萧元英真愿意回来帮咱们打胡哈拿,我闫岩必定想尽办法为他做法事招魂!大敌当前,朝上那些武官个个孱弱好似鸡,一个像样的都挑不出来,倒是锦衣卫中藏龙卧虎。我当伯乐给你们挑千里马,你们还嫌三嫌四。那你们倒是去前线跟胡哈拿斗法啊!”
“闫大人!”杨逸在一边和稀泥,“娘娘、首辅面前,怎可如此放肆?莫要再说了。”
闫岩跟花纭请罪道:“娘娘,莫怪臣。有些话臣憋了七年之久,今日不吐不快!”
“大人有什么话,皆可说与哀家听,”花纭给闫岩机会,也是想让他替自己去和财务处等人正面交锋。非常时期选拔人才也该用非常手段,何况盛誉在锦衣卫做佥事本就大材小用。
沈鹤亭慢慢地往后退,怕自己控制不住表情被他们发现端倪。闫岩在朝上公然为他父亲说话这让他颇为震撼。他没想到七年过去,还有人记得他父亲,还有人愿意为他父亲说一句公道话。
花纭给闫岩机会,就等于给萧氏旧部机会。盛誉就有希望逃离鄞都这潭泥沼,摆脱被李氏皇帝压在锦衣卫不得升迁的命运。
闫岩好似握住了尚方宝剑,他昂着脖子瞪蒲实,道:“若论行军打仗,谁人不佩服萧元英?他手下的兵,哪个是孬种?何况盛誉忠或奸,弘治爷心中早有定夺,否则能让他在御前留这么久?
“盛誉旧时在北疆,就有骁勇善谋的美名。人家十几二十岁立下的军功列出来得有三尺长,这样的人怎么不是将帅之才?怎么担不起副总兵的责任?诸位,胡哈拿兵临城下窥视中原,在此危急存亡之际,怎可在乎那些细枝末节?”
张潮接过蒲实的话头反驳闫岩,说:“我朝并没有锦衣卫调任戍边大将的先例,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都这时候了,不能破一次例?”闫岩立马看向花纭,“臣愿意为盛誉做保,恳求娘娘让他做北疆副总兵,与燕王协守大瀚北部边疆。”
花纭现在头脑清醒得很,闫岩心里有杆秤,上面量着各位官吏的功与过。他愿意以仕途为盛誉作保,定是看中了他的能耐,花纭也相信:“准了。”
“臣替盛誉谢过娘娘,”闫岩躬身行礼,便退回了他常站的位置,藏在其他大臣之后保持沉默。
花从文心情怪怪的。闫岩力排众议让盛誉来当这个将军、花纭说“准了”的一瞬间,他竟松了口气。
花纭有些累了,不愿再听他们争吵:“哀家乏了,至于总督与巡抚人选,诸位可写奏本递上来,待哀家考量过后,再与诸君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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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誉的调令很快就送到了他手上,看到旨意最后的玉玺印,他恍了神,像根木头似的伫在原地。
忽然姚铎从背后揽住他肩膀,惊喜道:“可是陛下的玉玺,往日咱在老王爷手下升官都没有鄞都皇帝的任命,盛,你当上正儿八经的封疆大吏了!”
盛誉回眸望着姚铎,瞧着他笑得那么开心,自己心里却泛起一股苦涩来,小声说:“我走了……锦衣卫就剩你一个人了。”
“说的好像我是个没人陪就哭闹的孩子,”姚铎笑得无所谓,但眼里透着一抹不舍,“走吧,你本来也不该在这。这是多好的差事成蹊!就是危险了些,又要上战场了。”
在鄞都当锦衣卫虽然憋屈,走路上都能被人骂是狗腿子。好在安全,每天大部分时候都待在诏狱里审问,偶尔出去办案子顶多就是受点皮外伤顶头伤筋动骨,不至于一刀一枪地跟蛮子搏命去。这边的锦衣玉食,哪是北疆战地比得上的。
姚铎心里纵然万般不舍,却还是得放盛誉走。他被耗死在鄞都无所谓,盛誉不能。
盛誉不说话,怔然望着姚铎明亮的圆眼睛。他知道自己能收到调令是姚铎的成全。要不是他去给闫岩磕头,闫岩估计都忘了锦衣卫还有个武状元。
姚铎余光瞅见盛誉的眼神,就知道这小子又矫情上了,赶紧拉着他往屋里走,道:“走走走吃饭去,四爷准备了好酒好菜,要给你庆祝呢!”
沈宅的小厅内,周伯与沈鹤亭轮流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瞧见盛誉他们进来,周伯热情地说:“快坐!还差一个汤就完事了!”
盛誉原本还是要坐在最边的位置,却被姚铎摁在他常坐的位置上。姚铎面上笑呵呵地与卫缄他们说笑,手上却摁着盛誉的肩膀不让他把座位换回去,粗糙的拇指伏在他颈侧,提醒着盛誉今时不同往日。
周伯小心翼翼把满满一盆汤端上桌,甩甩被烫红的指尖,便招呼着沈鹤亭他们落座。房里都是曾经的萧家旧人,也不讲究什么礼节,大家围着张圆桌坐,面前摆的都是爱吃的饭菜。
沈鹤亭拎着酒坛,先给盛誉斟了一满碗。盛誉受宠若惊地端着酒碗,姚铎在一旁笑道:“四爷给你斟酒你就喝,害什么臊啊。”
“对啊成蹊,”沈鹤亭又给姚铎斟了一碗,抬头看向盛誉凤眸弯弯,“来日封侯拜相,少不了我们给你敬酒的时候,喝吧。”
盛誉端着酒碗,敬沈鹤亭又敬姚铎,跟卫缄、宋衷他们致意,便昂起头将一碗酒喝干。
“豪气!”宋衷大赞,他给自己斟了一碗,站起来回敬盛誉,“来日成蹊你封侯拜相,可别忘了兄弟几个啊!”
盛誉点点头:“一定。”
沈鹤亭挨着卫缄、盛誉而坐,也给自己酒斟满。清冽的酒香扑鼻,闻着倒是有些醉了。
“成蹊有今天,离不开四爷照拂,”盛誉侧头端详沈鹤亭,许是喝过酒的缘故,他的目光有些散,说的话却发自肺腑,“当初若非爷抬举,成蹊现在肯定还是个锦衣卫校尉,一辈子都走不到佥事的位置。”
沈鹤亭抿了一口酒,咽下肚感觉嗓子眼很辣,双手搭在膝盖上,低着头有些无地自容:“以前营里的人都说,跟着老四最没前途。当初你们如果跟着大哥他们,也许现在还是北疆的军官。”
盛誉不善言辞,阿谀奉承的话说不出口,当然沈鹤亭也不愿意听。他倒是说出了多年的心声:“四爷身边是好去处。”
这话戳进了沈鹤亭心窝里。用受伤的左手捂住眼睛,手腕疼,但没心里疼。
姚铎一听沈鹤亭妄自菲薄就不乐意:“四爷自个儿听听,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来鄞都武举,是我跟成蹊自愿的。给四爷您当亲卫,也是卫缄、宋衷他们自个儿选的。您从来也没强迫过我们,自己惭愧个什么劲儿呢。”
沈鹤亭抬起头,望着面前几个跟他走到现在的人……这群傻子。谁都知道良禽择木而栖,他们却选择了最不结实的一根枝儿。
他自嘲道:“我想起来彼时萧家军分帐,爹选出来军中最骁勇善战的将军分去各公子帐下。跟着大哥的人欢天喜地,跟着二哥三哥的人也喜上眉梢,只有跟着我的人愁容满面。”
姚铎端正了姿势,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跟盛誉对了个颜色,当初分帐他俩就是沈鹤亭口中那种“欢天喜地”的人。哪想到小公子还记得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沈鹤亭注意到姚铎的不自然,嗤笑道:“我当然能看出来那些将军不乐意,谁不知道萧老四胸无大志?还是块从小养在王爷身边的金疙瘩,脾气古怪喜怒无常不说,读书打仗都不行,跟着我就等于葬送了前途。”
“四爷别这么说,没有的事……”姚铎心虚地否认,怎么没有?分帐之前,诋毁萧老四的话在军中都传得沸沸扬扬。
“你少安慰我,”沈鹤亭低头抠自己的手指甲,“后来我去跟我爹说,我就喜欢在家待着,不乐意打仗,别分军将给我。看着那些人喜笑颜开地离开,我心上那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结果回头一看,还剩卫缄、宋衷不走。傻子,你们就应该跟他们走啊,何至于到现在给一个太监当护卫?”
“不后悔,爷也不是无心的纨绔,”宋衷说道,“只是爷跟世子、二爷三爷他们走的路不同。”
“花儿还不是一个季节开呢,”姚铎宽慰沈鹤亭,实话实说,“我曾经对四爷也有偏见,经历这么多年共事,其实爷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盛誉回北疆,那是因为他的命在那,我们留在鄞都,这也是我们命。”
“是啊,这是命,”沈鹤亭释然地笑了,端起酒碗碰一下盛誉的碗,道,“祝盛将军此去屡战屡胜,早日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