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梁青山启奏太后:鞑剌借道宁北,攻靖州东北部,梁祇携兵抵之。现梁祇已领兵突围,但已六日未向靖州府报信,恐遭不测,望鄞都早日出兵驰援靖州,臣叩首。”
大年初五,靖州告急。
议事厅的气氛直降降到了冰点,梁青山的上奏简直就是噩耗。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萧元英死后满朝武将无一人能作北疆的长城,若想从蓟南调兵,小太后还要过蓟南兵马元帅明宇那一关。明宇与沈鹤亭有过节,他怎么会向沈鹤亭的傀儡小太后低头?
——此局难破。
兵部尚书杨逸推翻原来的沙盘,一手执代表鞑剌的野马弯刀卒子,从鞑剌王都为起点,向东南方向一直划到天鹭山口。
杨逸焦虑地抚弄山羊须,瘦削的小老头眉头都快纠结成了包子:“娘娘请看,以往鞑剌人都会直接南下进攻,直到萧元英加固长城,北四州的军力均向长城倾斜以护北疆百姓,换来六年和平。而去年开春,鞑剌新王君胡哈拿上位,却迟迟不曾向大瀚朝贡,反意昭然若揭。”
花纭在听着杨逸的分析,简直心急如焚:如今面对猖獗蛮夷的孤军,是梁家、是她的外公与舅父,胡哈拿抓住这时机南下,就是掐准了草原返青的日子。梁家能不能撑到援兵来都尚未可知,即便花纭把援兵调去了北疆,到那时候新草丛生,鞑剌兵强马壮、实力大增,大瀚肯定招架不住。
胡哈拿简直捏住了鄞都的七寸。
杨逸继续向花纭解释胡哈拿的计谋:“鞑剌集结十万大军,经天鹭山口,借道宁北奴儿河一路向西南,在靖州东北防御相对薄弱的风阔门外埋伏,等待天鹭粮马道向梁祇将军的部队运送过冬的粮草。胡哈拿先抢了天鹭粮马道,断了城内的后勤补给,在雪夜偷袭风阔门,欲将梁祇封锁在靖州城内。”
断其补给、雪夜偷袭,花纭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瞥向一边沉默的沈鹤亭,可他眼中并无波澜,花纭纠结地敛起目光,向杨逸提出疑问:“天鹭山口地形狭窄崎岖,最窄之处甚至不足通过一匹战马,风速极快常有落石,自古都是一道可望不可即的天然屏障。可胡哈拿是怎么做到让十万大军通过天鹭山口的?”
“火|药,”一直缄默的沈鹤亭突然说道,他睨向跟个没事人一样的花从文,“他用火|药炸开了通往天鹭山口的路,得以让十万大军通过天鹭山。”
中原的马匹速度与体力不及鞑剌草原上的矮种|马,多年来只得用火|药才能抵住鞑剌人入侵。可如果鞑剌人学会了造火|药,这对靖州、对北疆、对大瀚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沈掌印所言不差,”杨逸的语速非常快,从怀中取出另一份军报,“就臣入宫前刚刚收到的宁北连河的军报,他们发觉天鹭山口满是落石,有硝烟与残留的火|药味。然连河与天鹭山口所隔甚远,并不能得知胡哈拿究竟在何时炸的山。”
此时殿外灰蒙蒙的,乌云压顶,不断有风搅动厚重的云雾,将天空毁得骇人可怖。
要变天了。
从靖州到鄞都,骑最快的马也要五日,他们根本不知道现在胡哈拿打到哪里了。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的梁家是否还在守靖州,外公舅父生死未卜。
花纭纵观沙盘:端、瑞、竺、靖北疆四州的兵力加起来不过九万,而胡哈拿手下号称十万大军;而距离最近的援军在靖州向东方二百里的蓟南——明氏二十万兵马。若调蓟南的兵,最快也需要十日左右到靖州,外公他们恐怕都坚持不到明家军驰援。
难道要弃城而逃了吗?
花纭凝着沙盘上不过巴掌大的靖州,靠信念稳着一口气,问道:“靖州,还能坚持多久?”
“臣已竭全力准备粮草,只待娘娘下懿旨,就能即刻从大运河启程送往靖州。但……”蒲实神情紧张,忙不迭地望向一边的沈鹤亭,“无论是运送粮草还是大军开拔,都需要户部的银子。今年江南与两湖本来就收成不好,国库空虚。国丧与科举又花了大把的银两,恐怕——臣支撑不了多长时间!还请娘娘恕罪!”
此时整座大殿,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朝廷没个像样的预算,这仗根本没法打。
花纭说:“银子的事,哀家会想办法。”
“娘娘,莫要说大话了。粮草、盐铁、油药……仗一打,炮一响,烧得都是真金白银!娘娘怕是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钱,筹到那点银子,够前线的将士们打几个时辰的仗?”花从文哭笑不得,“您当打仗是过家家?胡哈拿打咱们一拳,就要举国之力反击,你这当太后的是有骨气,受穷受苦还是平头百姓!难道您也想他们为了给朝廷凑军饷饿肚子吗!”
花从文这么一说,内阁其他大臣纷纷跪下请命。他们大呼“附议”,头一排排地磕在地上,像是被压倒的庄稼。只剩下兵部尚书杨逸与林世濯没跪,他们面面相觑,既希望朝廷能将蛮子打回老家、扬国威,又希望身后的百姓吃上饭,不至于流离失所。
“钱都得从田里出,这仗要是打了,娘娘就是要江南两湖百姓的命,”花从文向花纭作揖,举起笏板郑重地给花纭磕了个响头,求神似的衷心希望靖州的战火就此为止,“和谈吧,我们退一步,无论是要钱还是联姻,我们尽量答应胡哈拿。”
花纭的拳头藏在袖中,紧紧拧成一团,指甲嵌进了肉里,竭力忍耐心中怒火,花从文哭穷花纭只信四分。
“靖州军民死战,而你们在这逼着哀家等他们死绝,等战火停歇!”花纭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似乎有一团紫红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烧,她扫视每一个下跪让她求和的大臣,那团火焰就越烧越烈,“靖州战场上的,没有你们族中的子弟,所以你们就可以见死不救?靖州不是你们祖上留下的祖田,就可以随意舍弃、拱手让人?”
花从文支起上半身,从容不迫:“娘娘心系北疆臣能理解,但您也得看清了现实,不能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自萧元英逝世,北疆的军饷全都得朝廷出,就户部掏出来的仨瓜俩枣,根本养不活骑兵跟红衣大炮。如今的四州守备军,恐怕还不如鄞都的禁军能打,过不了几天定然一败涂地。与其花大把银子去打一场败仗,倒不如现在及时止损!”
这是自弘治十年萧元英去世,花从文第一次主动在朝上提起他。所有人都很意外,谁不知道萧元英是朝廷的忌讳?花纭诧异地望着花从文,她哪想到花从文会公然说萧元英的好来。
跪在他身边的蒲实脸色铁青,压低了嗓子道:“你疯了,提他作甚!”
沈鹤亭闻声,心中就像踢翻了苦水缸似的郁闷难受,他微微低下头,紧蹙眉头嘴唇发抖,眼睛直愣愣地注视蒲实。
花从文回头怼蒲实:“本官不提萧,太后就还当北疆的仗有多好打。以前北疆有军屯,四州军不打仗就种地,不至于日日跟朝廷要钱。如今四州军散成各州的守备军,这就是朝廷的兵马,得咱们养着。何况那就是些虾兵蟹将,扛不住胡哈拿的!除非天降神兵否则这仗没法打!”
说到这,那团紫红色的火焰霎时烧得漫山遍野。花从文提起了萧元英,人都叫他害死了才想起哭人家的好。残害忠良自毁长城,如今还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来填补当年的窟窿。那为什么一定要萧元英,一定要萧家亡?
何况这也不是大瀚第一次输给鞑剌,三年前萧棠萧衍死在他们手里,鞑剌士气大涨,而后的三年恐怕一直在筹谋入主中原。她不能只顾眼下。
花纭走到花从文面前,眉宇间笼罩着一股浓浓的雾,道:“三年前胡哈拿在天鹭江畔围杀萧棠、萧衍一战成名。现在他又变成了鞑剌的王君,臣民归心、野心尽显,不过三年而已就再次挑起战争。诸位难道觉得,他胡哈拿会真心与鄞都和谈?肯定要钱要地,不断逼我们让步,把江山拱手让给他!一旦胡哈拿发现我们宁可送钱送人也不愿打仗,他就抓住了我们的软肋,一次次地管我们要钱。我们养不起自己的兵马,却要送钱去养敌人的军队!”
花纭的话问得有力量,花从文身后的老臣们面面相觑,他们的心也开始动摇。
“这仗必须得打,不止是为了眼下,还得为以后,”花纭望着沙盘上代表鞑剌的军队,他们已经侵入了大瀚的疆土,不反击就是自掘坟墓,“不能让子孙后代在蛮子面前抬不起头。”
此时,杨逸站了出来,短小精悍的老人抬眸望向花纭,眼里闪着崇敬的光芒:“臣支持娘娘。此时和谈,就是我们求着人家停手,那得拿出来多少胡哈拿才愿意停战?不如勒紧了裤腰带跟他打一场,至少得把他们赶出靖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