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都朝晖酒楼的地下,简直别有洞天。地下城一共三层,拥挤着来此吃喝玩乐的富家子弟。灯火将这里照得永远如白昼一般,顶部有口不断向外喷涌泉水,水流直接向下倾倒至最底层的“地池”,水声混杂着男女玩乐的嬉闹声,地下城繁华得好似天上人间。
金银在赌桌上被无限置换,烟雾散着令人迷醉的幽香在房梁间缭绕,豪门贵族子们大多举着长烟枪,怀抱着新晋的花魁,推杯换盏、叫骂朝廷。
容添被太后放了出来,他在家躺了两天,就跑来地下城吃酒玩乐。他一手搂着小倌的细腰,一手扔出筹码,跟其他公子们大笑道:“锦衣卫就是一帮酒囊饭袋!你们是不知道,我往姚铎脸上吐了多少口水,那孙子气得要炸了也不敢杀我!”
“哎呦,三哥威风!”
“那可不!别看小太后要翻案的时候多威风,其实还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根本没有跟咱们叫板的魄力,她怕死了我老子,锦衣卫岂敢伤我?”
容添哼笑道:“依我看啊,李廿的案子根本翻不了,小太后就是让林世濯那几个癫子害了,毛没长齐的玩意还想扳倒陈家,自不量力!诸位瞧好把,首辅这是因为将军伤神了,等缓过劲来,小太后哪还有蹦跶的机会!”
其他人立刻说:“三哥说的对!咱们上边有首辅,小太后还能违背她爹不成!要是真大义灭亲,她自个儿的太后之位都难保!”
……
地下城顶部的阁楼中,伫立一位身着月白色宽袖长袍,佩戴银质面具的男子。刹师俯瞰着地下城中腐烂发臭的人们,右手背过身,左手伸出食指,挨个清点刚才对花纭出言不逊的人。
忽然他皱了皱眉头,朝身后打了个手势:“那是谁?”
“英国公家的三公子容添。”
刹师眼中掠过一抹寒光:“呦……刚放出来就往人堆里扎,当初就该打断他的腿。”
“毕竟在诏狱里,我们也不方便下手。”
刹师笑道:“林世濯也真是死脑筋,想从容添嘴里知道情报,找咱们不就行了?非得抓紧诏狱里,容蚵他们都盯着,也不好上刑,白被这厮欺负。”
“毕竟从咱们这买情报太贵了,林大人是清官,拿不出钱。不过他不用刑也能审出来‘大主子’卖官的事,也算有两把刷子。”
“我很贵吗?”刹师回头看着手下,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颇为委屈地转回去,道,“好吧,我再帮他一把。”
刹师斜睨下面那“言之有理”的容兄:“我记得英国公爱吃臊子,切肥瘦相见的,给送一碗去。”
“明白,我现在就去,”手下迫不及待地离开阁楼,又被刹师叫了回去。
刹师背靠着栏杆,小声吩咐:“断了鄞都的供给,把咱们铺子里剩的全拉去烧掉,我不想再跟那毒东西有任何关系了。”
手下有些惊讶,但他还是答应了:“好。”
刹师又瞥向那群举烟枪的纨绔,他不由得会想如果没有那场灾难,自己会不会也长成如他们一般的蛀虫。
——大概不会。
毕竟他少时是离经叛道而非单纯的不服管教。如果一帆风顺地长大成人,他就会走上朝堂,成为不服皇权、不择手段也要得到想要之物的狂妄之臣,有朝一日必为皇帝的眼中钉。至于……皇帝会是谁呢?
如果是李怀玉的话,他怎么会将自己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呢?
他那样逆来顺受的人,只会乖巧地跟自己笑,连个“不”字都不曾说过,即便他为君己为臣,自己骑到他头上去肯定也不会恼怒。李怀玉手腕够毒,像蛇;跟刹师相处却像他的狗,忠贞不渝的。
刹师想起五年前第一次约见李怀玉,也在遇鹤亭。
那时他站在崖边向下望那条江,眸中闪烁着水面反射的月光。他戴着奇怪的银面具,完全将脸部遮挡,只露出深不见底的眼睛,谁都不知道他会作何表情,刹师表面比谁都冷静,可心中比谁都忐忑。
他很久未见李怀玉,所以当他站到自己面前时,刹师的心境霎时就乱了。
“您来了,”刹师简单问候李怀玉,便故作淡定地坐在桌边,亲手替李怀玉满上了金骏眉。
茶香扑鼻,熟悉的味道窜进李怀玉鼻腔,霎时勾起了他久远的少年记忆。
遥遥北疆,阔阔楼阁,彼时魁梧威严的大将军亲手为桌案边面黄肌瘦的少年斟一杯茶,亦是金骏眉。
“楚王殿下请用茶。”刹师没注意到李怀玉的异样,更不会知道李怀玉心里在想他还是别人。
李怀玉抚着杯盏,抬眸凝望刹师的眼睛,试图从黑洞洞的瞳仁中看到一点旧人的光彩。他恍惚了一瞬,又别开了目光。
“楚王殿下在想谁?”
“没——”李怀玉像个被发现秘密的孩子,陡然心虚地将目光转向一边,其实欲盖弥彰。
“殿下的眼睛可骗不了人,”刹师胸有成竹地说,“殿下以为我是您的哪位故人,结果发现我不是,于是非常失望。”
李怀玉局促地攥紧了手,刹师以为自己把都李怀玉看透了,这就给他个台阶下:“可是殿下,我带着面具就不是我了吗?我摘了面具、站在殿下面前,殿下就能认得出我是你的故人吗?”
李怀玉怔地一下,马上乖顺地低下头,嗫嚅道:“刹师有何吩咐?”
“在下想请殿下帮忙照顾我家生意,”刹师将一沓账推给李怀玉。
李怀玉垂眼一瞧账本,顿时惊讶地抓紧了衣袍:“朝晖酒楼?是刹师的生意?”
刹师一眼就看得出李怀玉在想什么,他眼角微弯,道:“关于铺子的都在里面,殿下可慢慢看,也不必急于答复。”
后来,李怀玉自然是答应了他的请求。有了楚王的助力,朝晖酒楼在这几年间是越做越大,在鄞都根本没有其他对手。双方也是赚得盆满钵满,刹师一直以为李怀玉是他最得力的帮手。
他很信任李怀玉的。
即便是现在,那么多人都说李怀玉的心变了,刹师也从未想过李怀玉会彻底背叛他。
—
天牢内,花从文早就等候李顽多时了。狱卒摁着李顽的头想让她给他们下跪行礼,而李顽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花从文给狱卒打了个手势:“她不会跪本官的,退下吧。”
李顽侧眸,不用正眼看花从文,她鄙夷地斥声道:“花首辅,你我没什么可谈的,你就回府老实等着被治罪吧。”
“你倒是自信,”花从文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治罪是不可能了,你手里的证据,无非就是一些没头没脑的信件,证明不了当年秋闱舞弊案就与本官有关。”
李顽讽刺道:“当年你送给我爹爹的信都没盖过你的私印,确实不足为证。何况后来抄家抄出来的黄金,都是从容氏送到的李府的,从策划舞弊泄题到收受|贿|赂,跟你花从文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可你就是清白的吗?我爹爹死后,裕德太子为太傅治丧,是你以‘太子不忠’为由暗自联络御史弹劾裕德的吧。”
花从文矢口否认:“本官没必要多此一举。”
李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玩味地凝视花从文,就看他怎么演戏。
弘治年间的太子裕德,为皇帝的嫡长子,拜李廿为师。弘治十年科举主考李廿因舞弊被杀。太子裕德私下为李廿收尸掩埋,还为其求情,希望弘治帝放过李廿的家眷。不料弘治帝判其落入宗正寺,同年腊月底,裕德太子于宗正寺自缢。
李顽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
裕德太子生母容皇后,自幼熟读经典早有贤名,弘治帝对其极为信任。而花从文时任首辅,其妹是弘治的贵妃,圣眷正浓但膝下并无皇子。如果能借舞弊案除掉裕德太子、再除掉皇后,以花家之势极有可能将花贵妃推上皇后之位。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倘若花从文炮制舞弊案,他便可一箭三雕:铲除多年政敌李廿,利用李廿引太子落入宗正寺,借机打击其他豪门贵族将花氏推上新的巅峰。若非半路杀出个沈鹤亭,恐怕现在朝上垂帘听政的就是花从文的妹妹花贵妃了。
李顽说:“花首辅说不是你,那为何又在这里等我呢?”
花从文向她伸出手:“把陈内人的手书还给本官。”
这是当年裕德太子的贴身宫婢陈氏自尽前的遗书,抛开前几句陈内人的自述,无缝衔接的鹤体字是由裕德太子亲自书写的遗言,说尽了含冤苦楚。太子死后,手书被花从文带走,而就在十日前,他发觉手书丢了。
至于他为何怀疑李顽会有手书,就因为手书上写的大多关于李廿,而且当年裕德太子与陈内人在自尽之前给李顽送过信。现在即便不是李顽盗走的手书,她也可能有备份。
而花从文想要的,就是当年陈内人在死之前给李顽送的那封信。
李顽眼都没眨一下,笃定地回答:“我没有。”
此时外面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张潮远远地给花从文摇头。他一惊,目光又转到李顽脸上。他给小厮打了个手势,上来两个男人伸手就往李顽身上抓。
李顽犹如一只受惊的刺猬拱起满身的刺,吊梢眼犹如两柄刺刀剜在他们身上,但她没有动,她知道自己现在反抗是毫无意义的。
两个狱卒都没找到花从文想要的东西,他不由得心底一悬。
“烧了,跟国子监一起烧了,”李顽勾唇朝他笑,“你是该失望还是欢喜?”
花从文站起身走到她身边,风轻云淡地掸去袖子上的尘灰:“本官迟早会找到那封手书。还有李小姐,其实你这么多年都恨错了人,你爹,是因为触及弘治爷的逆鳞萧元英才死的,你要讨债也得去地下跟弘治跟萧元英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