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鹤亭瞥一眼门外,笑道:“殿下气色好了不少。”
李怀璟坐下,拿起桌上的清茶一仰而尽:“那当然,自从你把孩子弄走,本王难得睡了整宿觉。”
“陛下说想你,”沈鹤亭又给他斟了茶,“总问爹爹什么时候进宫。”
“小拖油瓶子想本王干嘛?难得不带孩子了,还不让本王歇两天,”李怀璟打眼一扫桌上的糕点清茶,有些失落地问,“哎呦,连口酒都没有吗?”
沈鹤亭缓了口气,才吩咐旁边侍立的老鸨:“给殿下上北疆新送来的烧刀子。”
“呦,还有这种好东西?”李怀璟赶紧给自己斟一杯暖暖肚子。
沈鹤亭问:“殿下在朝丽过得还好?”
“不好,呵呵,活着就行。”李怀璟口气大大咧咧,满不在乎似的。少年长叹一声,将这几年的憋闷都沉进了叹息中。
沈鹤亭能体会到他的无奈。
四年前李怀璟在北疆遇刺,幸得沈鹤亭搭救才捡回条命。
沈鹤亭心软,看李怀璟一个少年、怀里又抱着个要吃奶的婴儿,霎时就动了恻隐之心。干脆送佛送到西,他又派人护送李怀璟前往朝丽。
李怀璟不知道沈鹤亭是用什么方法逼朝丽王收下他们的。
当翌日的初阳升起,李怀璟才敢相信自己活下来了。
李璞有了奶娘,不再没日没夜地哭喊。异国简陋的皇宫,容下了他们这两个被大瀚天子抛弃的废人。
李怀璟喝了口酒,转移话题道:“沈掌印,你今个儿心情不好?”
“殿下要点哪个姑娘?今天她们应该都闲着呢。”沈鹤亭迅速转移话题,“殿下若吃腻了也可以试试新挂牌的男花魁,漂亮,是雏儿。”
老鸨立马笑盈盈地递上男花魁的画像。
李怀璟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掌印可真够疼本王的,如此尤物鄞都那帮少爷不得抢破头?留到现在倒贴给本王,掌印亏大发了。”
李怀璟将画像还给了老鸨,显然他并不感兴趣。
继而用不解的眼神打量沈鹤亭:“掌印今天好反常……不仅话变多了,还主动给本王推荐小倌,你以前都懒得管这些琐事。”
沈鹤亭有些不大自然。
他也不明白为何今天就恨不得李怀璟多点几个娼//妓,他想看李怀璟犯错。
沈鹤亭抬眸:“这小倌咱家见过,肌肤的水嫩、腰肢纤细,被百花楼调//教得很好。殿下不喜欢吗?”
李怀璟摇摇头:“本王今天来就想喝点掌印的酒,吃点素净的,给先帝个面子。”
沈鹤亭还挺遗憾:“那这雏儿……咱家还留不留?”
“待价而沽吧,”李怀璟突然凑近他小声嘀咕,“花三好这口,你去找他敲笔大的。本王不喜欢没经过人事的,太麻烦。”
沈鹤亭盯着他:“吃点好的吧,燕王殿下。”
“诶——掌印说对了!本王最近啊,还真瞧上个好姑娘,”李怀璟坐回位置,拾起筷子夹了口蓑衣黄瓜,望着沈鹤亭的眼睛想起点什么,杏眼异常明亮。
沈鹤亭听着李怀璟口中的黄瓜脆响,心里陡然忐忑起来。
李怀璟咽下黄瓜,好像要将他“瞧上的姑娘”一并吞下肚,搜肠刮肚才找出八个方能形容那女子的字眼:“秀色可餐,绝非俗物。”
沈鹤亭嗤笑,李怀璟是个风流人,每天都会瞧上不同的女子,所以说这话不意外,也没放在心上。
李怀璟举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递到沈鹤亭面前又撤回手:“本王忘了,掌印不喝酒。”
沈鹤亭夺过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仰头闷了一口。烈酒灼喉,是遥远的家乡味。
“北疆来的,不尝尝怪可惜的。”
李怀璟“啧啧”两声,陪了一杯:“说正事吧掌印,甭绕弯子。”
“你甘心么,燕王殿下?”沈鹤亭低头凝视酒盏,“因为一半的朝丽血统,所以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上朝听政。即便儿子当上了皇帝,也还是没办法改变现状。如今想回京奔丧,都得我这个太监帮你跟朝臣打架。”
李怀璟一愣,气氛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你大老远地叫本王来,就是为了揭人伤疤?莫名其妙!”
“花贵妃要回宫,”沈鹤亭忽然正经,“她不是一个人,她儿子要骑你儿子头上去。”
“小十二?”李怀璟又给自己斟了一满杯,“连玉牒都没有的杂种,还能走本王前边?!”
“为何不能?”沈鹤亭酒劲上来了有些晕,“十二皇子背后有花从文当靠山,人家有个好舅父。”
气的李怀璟用朝丽话嘟囔脏话,焦躁地挠后脑,却没办法。
“谁都能踩本王一脚,就因为本王有个朝丽贡女出身的亲娘?那帮人整日害虫一样作威作福而无人在意,本王从未做错了什么,如今却被逐出鄞都,都没法子爹凭子贵,凭什么!”
李怀璟不甘心地问沈鹤亭。
“命吧,”沈鹤亭轻声道,“殿下就得走这一遭。”
李怀璟一拍桌子:“本王不认!”
沈鹤亭苦笑。
李怀璟闷了口酒,乜视沈鹤亭的苍白指尖,他知道眼下只有这冷漠寡言的太监能帮自己。
宦官的权力本来自体统之外,司礼监不可能永远对豪门贵族言听计从,唯有阉党才能拯救一个被父皇抛弃的闲王。
“你要本王怎么做?老十二不能回京。”
沈鹤亭抬眼盯着李怀璟,指尖沾一点杯中酒:“咱家自会处理十二皇子的事,而殿下只需在来日三司会审中做人证即可。”
李怀璟没有立刻答应。
他望着沈鹤亭在桌上划下两道杠,才明白沈鹤亭要借谁的手除掉十二皇子。
“他怎么惹的你?”
沈鹤亭乜视老鸨手中的花魁画像,那孩子的初//夜要送给花从文的三公子花栀了。
“可惜了,”他眼神冰冷。
沈鹤亭从袖中取出一份地图,在李怀璟面前铺开,指了指靠南的位置:“花贵妃后日晚上将路过南亭,殿下只需守株待兔。”
“此地……离长姐的坟冢很近。可是这路颠簸,且周围山中常有野兽出没,并非从淮州回京的首选,”李怀璟狐疑,“花贵妃为何走这里?”
“自然是人心险恶胜过洪水猛兽,花从文对贵妃回宫之事密而不发,又怎么会选大路?”
李怀璟沉默,沈鹤亭手眼通天,消息总不会错。
可沈鹤亭让自己去截杀十二皇子,是陷阱还是机会?
他们相识多年,李怀璟明白自己若没了沈鹤亭暗中帮衬早就去朝丽种地了,可也明白沈鹤亭能爬到今天的位置,少不了豪门贵族的提携。
李怀璟用玩笑话说:“你不会是在坑本王吧?这地界离本王长姐陵墓那么近,花家随随便便就把戕害手足的罪名扣本王头上。”
沈鹤亭否认:“怎么会?十二皇子现在还未入玉牒,算不得真正的龙嗣。不比殿下,您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子龙孙、当今圣上的父亲。即便花从文将其接回京,各方宗亲一时半会也不会承认花贵妃之子为弘治爷亲生。就像殿下说的,他现在就是个杂种,即便死了又有谁会追究?”
“哦,对哈,”李怀璟将信将疑,“你为何非得要本王来当这个证人?”
沈鹤亭意味深长地说:“难道殿下不想亲自问问花贵妃,究竟是谁害了金贤妃娘娘吗?倘若殿下不去南亭,当花贵妃的尸体拉回京城之时,殿下多年要弄清楚的真相可就再无明白之时。咱家心疼殿下罢了。”
因为涉及母亲,所以李怀璟再无拒绝的理由。
“本王……答应掌印。”李怀璟把酒喝干,甩下酒杯就要走人。
沈鹤亭却叫住他:“毕竟是在鄞都,殿下还是稍微控制点情绪吧。开心不开心都写在脸上,这可不好。”
“控制不了,”李怀璟赌气道,夺门而出。
沈鹤亭“啧啧”两声,估计他走远,才慢悠悠地走出房间。
“脾气真大啊李十一,跟小时候没差呢。”
—
小太监慌张的叫喊划破了宫中的宁静。
“报——报——”
花纭从睡梦中惊醒,匆匆穿衣出寝宫,那小太监已经气喘吁吁地跪在殿外。
紫阳拦在他面前,等花纭发话。
花纭瞧他额头上的汗,心里发毛:“发生了什么,如此慌慌张张?”
“回娘娘,花贵妃与、与十二爷在京郊遇刺了!”
据那小太监所言,花贵妃与十二皇子回京奔丧,今夜路过南亭时,突然从周围的山林中冲出一伙贼人,十二皇子当场被杀,花贵妃命大,剩口气时被锦衣卫指挥使姚铎救下,现在二人竟被姚铎送到了宗正寺。
花纭这时候才想起,她最近两天都没见过沈鹤亭。
宗正寺死一般静。沈鹤亭站在门口,等着跟花纭一起进去。
花纭伫立在大门口,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花贵妃有儿子?
恰恰说明花从文送女进宫是“多此一举”,他明明有更听话的傀儡。
至于自己,本是该死的弃子。
花纭望向沈鹤亭,他表情依然麻木如木偶。大概是感应到她的目光,才茫然地往花纭身上瞧。
花纭抿抿嘴唇:“我们进去吧。”
沈鹤亭俯身搀扶花纭,她触碰到他温热的手腕,花纭混乱的心稳了稳,信步走进宗正寺正殿。
大宗正李俭、楚王李怀玉、姚铎、刑部侍郎张潮、大理寺少卿林世濯站在左边,而右边则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花纭回眸询问沈鹤亭:“这是?”
沈鹤亭低声答:“娘娘,这是燕王殿下,名怀璟。”
陛下的生父?花纭疑惑地瞅李怀璟,想起入宫前,大哥花臻曾给她介绍过弘治爷的几位皇子。
眼前这位燕王,排行第十一,为弘治的幼子。生母是朝丽来的金贤妃,自小因为一半外邦血统颇受诟病。后来,据说跟娼妓生了私生子,弘治帝知道后将其逐出鄞都,还下诏终生不得回京。
一个终生不得回京的王爷,如今怎么在鄞都的宗正寺?谁将他放进来的?花纭余光注意到沈鹤亭,霎时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