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为贞闻言,愣愣地看向他,又问了一遍:“李问棠,你怎么了?”
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害怕?
他怎么就跑来找她了?
他们刚刚不还在小卖部里碰面了吗?
还有,他怎么又无端扯些奇怪的话题?
晏为贞发现自己一点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女孩视线紧锁着他,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和散不尽的好奇。
李问棠没说话,他只是捡起掉在地上的数学试卷,帮她整理好书包后,就一言不发地拉着她的手腕,离开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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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悟同抱着书包出了学校。
他停住脚步,抬眸瞧了眼夜空。漆黑的幕布浓重得似是能挤出墨来,他叹了口气,低下眼眸。
他从小学开始就被父母报了数不清的补习班,在他身上几乎没有自由可言。他知道自己不过是在别人家里讨生活罢了,所以他忍辱负重地艰难爬行了许久。
但即使是这样,他们常挂在嘴边的话却也还是“你怎么就没他乖呢”。
他认真听话。
他聪明懂事。
他……
说着说着,他们就抱在一起哭了。
而他就这样被晾在了一边。
他已经好奇了许久,他们口中的那个“他”到底是谁呢,为什么他们总喜欢拿自己跟他们口中那个所谓的“他”作比较?
梁悟同时常觉得,他当初为了能够逃离福利院而做出的那个蠢决定,根本就是错的。
简直……大错特错。
他就是不懂,明明已经把他给带回来,为什么还把他当外人。
当初他们在人群中选中他的时候,也不是这么跟他承诺的。
他们说,跟我们回家后,我们一定会把你当亲孩子对待的。
他们说,你只管每天都快快乐乐的。
他们说,你想要什么就尽管跟我们说。
他们还说,孩子,能不能叫我们一声“爸爸”和“妈妈”。
而如今。
他们说,梁悟同,别忘了你的名字是我们给的。
他们说,你现在过的好日子也是我们给的。
他们说,每次都瞎用我们辛苦赚的钱来买那些鬼东西。
他们还说,你要是再敢碰一下画笔的话,以后就不要叫我们爸爸妈妈了。
梁悟同觉得,先前在福利院再怎么孤单寂寥的日子,也总比现在这样处处都是压力、连想要光照进来都是无望的生活,要好太多……太多了。
梁悟同牵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
他已经有点不想再回去那个所谓温馨和谐的家了。
那里不过就是个冰冷的空壳,徒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家”罢了。
男孩拉开书包拉链,从里面找出钱包。
他现在全身上下只剩下80块钱。
这还是没有经过他们严厉克扣后的零花钱,但如今都不够他去旅馆住一晚的。
他蹙了蹙眉,忍住鼻尖不断涌上的那阵酸涩。
他本是不爱哭的人。
只有那次。
被所谓的父母丢在路边时,他才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那晚,他蜷在街角,看着街头的熙攘。
眼泪越砸越凶。
倏然,耳旁传来几道聒噪的声音。
“李问棠,你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养子,你豪横什么?”
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走。
“不就让你帮我写个作业吗,你至于这么小题大做,偏要闹到老师那里去吗?”
梁悟同瞧见那个叫李问棠的男孩紧捏着白色书包垂下的袋子,快步走在前面。
而那个企图找他麻烦的寸头痞子则紧跟在他身后,见李问棠没有要理自己的意思,他有些气不过,用力拉过男孩的胳膊,抬手就想给他一拳。
“我给你面子了!”
“我劝你最好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寸头痞子的拳头在离他右眼只剩几厘米距离的时候突然收住了。梁悟同确认自己可能见不得那些暴力的场面,忙闭上了眼睛。
下瞬,他便听到了寸头痞子疼痛难忍的尖叫声。
他吓得睁眼瞧去。
寸头痞子的左手腕被他扭得脱臼,脸色狰狞。
而那个叫李问棠的男孩眼眸漆黑,居高临下地看向他,声线很冷:“我记得我也劝过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以为什么事情都是钱能解决的吗?”
“父母用心赚来的血汗钱,不该是你用来挥霍的资本。”
“作为一名学生,你本就应该认真写作业,努力学习,积极向上。而作为一位社会公民,你理因学会尊重他人,别动不动就拳打脚踢的。真是粗俗。”
“还有,嘴巴放干净点这事,对你来说就很难吗?你既然有不想闹到老师那去的觉悟,怎么就不能动动脑子多刻几个字进去。”
“所以作业,我是绝对不可能帮你做的。”
“你想都不要想。”
“没可能。”
这是梁悟同第一次见到李问棠。
那个或许跟他有着相同经历的男孩。
但那个叫李问棠的男孩身上却有着跟他完全不同的魄力。
他会反抗,会去跟自己不公的命运做抗争。
那晚,梁悟同坐在街角吹着冷风,却意外在李问棠,那个自己只见过一面的男孩身上汲取到了用不尽的力气。他开始反抗不公的待遇,学会道出自己的不满。
而命运,好像总是不愿意放过他的。
那天他狼狈地被抓回家里的模样,他到现在都还记得。
他觉得,或许这辈子都好像没办法从那座囚牢里逃出来了。
他就想知道,那些每天待在家里碌碌无为、仅靠着上一辈老人辛苦赚来的血汗钱过日子的人,凭什么能要求那些已经顶着压力在努力学习或生活的人要比别人更努力呢。
他想起那天自己压了满肚的委屈,最后才吐出的那几句话:“我从小无父无母,也不聪明,是你们把我带回来的,我很感激。相识一场,能做的不多,我会尽量达到你们投在我身上的那些期待值。但是求求你们,让我松口气吧。”
“我感觉我都快憋坏了。”
“也求求你们,不要断了我的画画课。”
“那是我唯一可以放松的机会了。”
即使他再怎么哀求,他们都不答应。
最后他们的耐心被磨没,只丢下句,天资平平的人学什么高雅艺术,读好书就行。
那句话就像一把尖锐的刀,直指他的心脏。
他闻言,愣在原地。
倏尔,扬唇笑出了声。
可笑……
实在是太可笑了。
他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梁悟同记得,那天本还是他的生日。那是他们给他定的日期,是他被他们带回家的那一天。他湿着眼,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人行道上人潮汹涌,但这一切的热闹似是与他无关,他走进一家蛋糕店,为自己买了个小蛋糕。
他插好蜡烛准备找打火机点火之时,隔壁桌几个看上去也像是聚在一起给朋友过生日的学生注意到了他。看见他手边那个简陋单调的蛋糕后,离他最近的那个女孩突然朝他走了过来。
“今天是你的生日吗?”
“我们也在过生日诶,你跟我们一起吧!”
见他怔然,她急忙解释道:“人多热闹嘛,而且我刚刚注意到了,你好像心情不太好。可你是寿星诶,怎么能心情不好呢?”
“来吧,跟我们一起!”
梁悟同根本拒绝不了她,被她带着被迫加入了他们的生日趴。他们吵吵闹闹地进行了所有流程。待在那样的环境里,他只觉得有些难熬。
但又莫名地有些期待。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终于到了许愿环节。
方才将他带过来的女孩拍拍他的肩说:“寿星,你也快来许个愿望吧!”
梁悟同冲她点点头,随后虔诚地闭上眼,在心底许下自己的心愿。
他还记得,他当时许了:“希望,所有平庸的人都能学会接受自己和下一辈的平庸。”
他睁开眼,瞧着眼前摇曳的烛光。
以及坐在他身旁的,那个企图将他带进自己圈子里的女孩。
她眸里倒映的光,似是刹那花火,点亮了他昏暗的视线。
他们切了蛋糕,给他分了一大块。
他游离在人群中,垂眸望着那块印着向日葵的蛋糕发起呆。
“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我叫晏为贞,她是庞懿,他是张浩楠。还有,这是我们今天的小寿星,它叫道格,是庞懿家养的一只比熊!超可爱的是不是?”
他们竟然还给狗过生日。
准确来说,让他更加震惊的是,他们在记住对方生日的同时,也记住了狗的生日。
他们用心到,记住了身边每个生物存在的痕迹。
那给他许过山盟海誓的父母,怎么就连他的生日都不知道了呢。
晏为贞期待地看着他,眼眸很亮。
她的小伙伴们也是。
就连道格也好奇地探出脑袋拱了拱他的手臂。
片刻后,他垂眸瞧了眼手旁毛茸茸的的小玩意儿,笑道:“是很可爱。”
“是吧,我就说没人能拒绝我们可爱的道格!”她许是想起了什么不快的往事,愤懑地出声,“除了那个言而无信的骗子,没眼光,没品位,没人性,坏东西!”
梁悟同一时间失言:“……”
晏为贞反应过来后,忙跟他道歉:“不好意思,我刚刚太激动了,没在说你。”
他牵起嘴角尴尬地笑了下:“哦,好的。”
“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你爸妈呢?”
“他们都不喜欢我。”
她停顿了一瞬,又笑着说:“没关系,他们不喜欢你又怎样,你只要做好自己就行啦!人这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是孤单的。你要学会接受有人不喜欢自己,但也要记住,总有人会对你好的呀!”
梁悟同愣住了,眸中有光一闪而过。
“你好乖哦。那这样行不行,你跟我说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家可以吗?”
这还是梁悟同第一次在别人口中听到“乖”这个词,是在说他的。
感觉真的……很奇妙。
梁悟同摇了摇头:“不用,你自己一个人回家也不安全。”
“不啊,我还有庞懿、张浩楠和道格陪着呀!但是你好像只有你自己。”女孩眨着澄澈的眼睛,又说,“而且你看上去心不在焉的,我有点担心你。”
梁悟同微愣:“你……担心我?”
“嗯,主要是怕你出事,你现在情绪不太对劲哦。”
“……你不着急回家吗?或者,你的父母不会担心你吗?毕竟现在很晚了,而且从这里到我家还有挺长一段距离的。”
晏为贞笑道:“我完全不着急的。”
梁悟同:“那你的朋友们呢?”
庞懿和张浩楠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们都巴不得晚点回家呢!”
……
思绪渐渐飘了回来。
梁悟同捏紧了斜挎包的肩带,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身后有人轻拍了下他的肩。
是那个经常跟晏为贞走在一起的女孩。
他记得,好像叫祝椿。
她是住校生,这会儿怎么出来了?
女孩没戴眼镜,露出一张清秀朴素的脸庞。
“还真的是你,你怎么没回家?”
该相信她吗?跟她说出自己的惶恐、不安和忐忑。
可他早已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永远将自己缩在保护壳里,且每天都告诫自己,全世界都不再值得他去相信,唯有自己,才是最能信得过的人。
他变得越发自私,开始花费心机,精心布局。
只为抢到那份本就不属于他的偏爱,或是得到逃脱牢笼的某个机会。
两个选择,他必须要成功一个。
如果能够供他选择的话,他希望……是后者。
即使要误伤他人才得以保全自己,他也觉得自己会奋不顾身地去做。
他好像在无形之间真的成为了别人口中最为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