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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万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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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要感谢一个人。”父亲将手中的第一百九十九粒沙落入水中。顿时传出阵阵乐音,一瞬间周身的黑暗化作蓝天白云,我感到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飞鸟,高空的风拂过我的脸颊,身下仍是天空,云朵不是漂浮的水汽,而是可以确实站立的小岛。于是天空也成了海,小岛间有两尾金鱼摇着尾巴出现,吐出许多彩虹颜色的泡泡将我们二人包裹。忽然泡泡破裂,我足足在空中下坠了五分钟才重新碰到地面,落在1980年红旗剧团的演出现场。

一个还没有演出人员的腰高的孩子在后台挤来挤去。她并不是某位演出人员的孩子,也不是剧团请来的童星,实际上,剧团里没人知道她是谁。不过此刻剧团里的人也不在乎她的身份,他们抱着小山一般的下一幕演出要用的道具和服装,在昏暗的灯光里若隐若现,偶尔直着脖子吼一句:“哎让一让!让一让!”挤在脚边的孩子偶尔会抬头看看这群比她高出一倍的女人,她们垂在背后的长辫子甩来甩去蹭得她脸很痒,但她忍着没有笑出声,一直像一个隐形的小精灵一般沿着幕布溜进了亮着几盏大灯的最后的房间。这里的桌子上都支着大镜子,比家里的洗漱台都大,几个挽着头发的女人分别坐在几面镜子前,手里拿着这孩子从没见过的,“毛刷”一般的东西往脸上刷着什么,刷几下脸就白一点,她们乌黑乌黑的眼珠都盯着镜子看,而没有往下注意到这个孩子。

“姐姐,你们表演的是什么呀?”那孩子在脚边开了口,把其中一个盯着镜子的女人吓了一跳,“诶哟!哪儿来的小孩?”并无人回答她的问题,那小孩也不回答,她又问了一遍,“姐姐,你们表演的是什么呀?”

那女人心情平复下来,觉得回答一下小孩的问题也没什么,“跳舞。”

“你们用来包腿的东西叫什么呀?演出的时候就要包吗?平时也要吗?”孩子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但没有一个是盯着镜子的女人能回答的,她对这些问题感到疑惑,“什么包不包腿的?”坐在最里面的女人似乎理解了孩子的问题,“小妹妹,你问的是不是上一个节目?”

孩子点点头。

“那是芭蕾,你听过芭蕾吗?我们不是表演芭蕾的,你问错人了。”

“那表演芭蕾的姐姐在哪里呢?”

“走了吧。你是哪儿来的小孩啊,再不出去要耽误我们化妆了哦。”

孩子还想问些什么,就听到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沉重,砸到地上咚咚地响,肯定不是这些梳着辫子的姐姐发出来的。脚步声冲进来,也确认了孩子的想法——是一个腆着大肚子,胡子拉碴的男人发出来的。

“外面说是不见了个小孩,你们有没有看见……”

孩子站在胡子男人跟前抬头看着他,男人没再把后面的话说下去,拎着裤子费劲地蹲下来把孩子抱走了,她靠在男人的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朵问道:“表演芭蕾的姐姐在哪里?”

胡子男人也问她:“你的老娘在哪里?”

胡子男人身上的肉多,抱着孩子一颠一颠地很快就出了汗,孩子别开头去不想闻汗味,正好,此时胡子男人抱着她走出了临时搭起的后台大门。户外一阵黄昏时分的风扑面而来,天空已经几乎没有光亮,前台的大灯映照过来是唯一的光源,不过孩子还是看见了一群她没有见过的人——跳芭蕾的姐姐,她们聚在一起似乎是刚从什么地方回来,她们的演出服还没有换下,头发整齐地盘起,双腿笔直,胡子男人经过她们的时候,孩子还从他的肩头闻到她们身上的脂粉香气。

孩子像一只小猫一样在男人的臂弯里翻滚想要下到地面,但男人加快了脚步迅速地将她从芭蕾舞者们面前抽离,背后的光亮逐渐吞没了眼前晦暗的光景。她被胡子男人归还到亲戚的手上,随着耳朵里能听到的音乐和掌声越来越淡,她又被带回到自己只有蜡烛光亮的家里。

蜡烛,因为窗户总会漏进风来,于是也左右摇摆着模仿舞台上的节目,她躺在床上侧着头看蜡烛的火焰入了迷,觉得自己在家里也见到了那些芭蕾舞者,现在,此刻,就在她的面前摇摆着,舞动着,慢慢地竟也听见叮叮当当的模糊伴奏。

呼!

母亲吹灭了蜡烛,芭蕾表演也随之结束。好吧,现在只能是闭上眼睛睡觉的时间,如果运气好的话,在梦里还能接着看呢,孩子这样想到。

据说那天的文艺汇演挺晚才结束,那隐隐约约的音乐声说不定不是幻觉,只不过孩子早就不执着于求证这一点。她在后来的几个夜晚,母亲要开始点燃蜡烛的时候,从角落里翻出几节黑布条来,有模有样地仿照那天所见的芭蕾舞者的样子绑了腿。即便在外行人看来她的技术也是滑稽又可笑,但她自己十分享受,并且会在村里的广播开始播放音乐的时候挥动她尚且粗短的手臂,颤巍巍地踮起脚尖来使自己的形象尽可能地与那些跳芭蕾的姐姐相似。

她也并不是没有观众,她的母亲整日整日地端坐在院子里糊鞋盒,抬起头来的间隙会看看她,也看看天,露出不那么明显的笑容来。还有家里养的两只鸡,一只公的一只母的,在院子里啄食砂砾的时候也会偶尔看着她,发出人类尚未破解的属于鸡的赞美诗来。还有门口会路过的一只黄狗,额头上有被小孩用石子砸过而留下的疤,那一圈的毛很少,仿佛一个坑洞,它在路边寻找可能的吃食的时候,也会抬起头来看看她,然后肚子贴着道路趴下,享受作为一条狗的悠闲时光。除了他们,还有一些同村的人,会驻足停留的人并不多,她只记得有一个,年轻时摔掉了两颗门牙的老家伙挑着担看了一会儿,然后对她说:“小赖子!你个女娃娃跳的什么舞?”

“芭蕾!”

“跳舞的人以后都细手细脚,你怎么干活!”

老家伙把最后两个字的尾音拖得很长很长,远远听去还以为他在唱山歌。他牵着悠长的尾音晃走了,留下孩子和她的母亲在院子沉默地对望。

小赖子,村里人大多都这么叫她,很长一段时间她也确实以为自己的名字是小赖子。

老家伙晃走之后的一年里,她发现母亲不再整日整日的坐在院子里糊鞋盒,她每天出门的时间变早了很多,回来的时间变晚了很多,她靠着母鸡的蛋和地上长势还不错的蔬菜照顾着自己的每日饮食。约莫九月的时候,母亲为她打包了两包行李,将她送上了前往镇里学校的拉客三轮。三轮启动之前,母亲塞给她一张纸,告诉她:“这是你自个儿的名字,要会写。去学校好好念书,妈等着看你跳舞。”

三轮远比胡子男人的肩膀更加颠簸,她捻开母亲递来的纸,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真实的名字:

万籁。

她带着自己的名字站在陌生的学校门口,在心里盘算着糊鞋盒的母亲需要做工多久才能交上这里一学年的费用,以及自己最好在多久以后就上台表演赚取演出费来缓和情况。

“同学,就你一个人来吗?你的家长呢?”一个扎着马尾辫的笑容满面的年轻女教师走过来,万籁身边堆着两包行李站在门口,还没有从自己心里的盘算中走出来。

“同学,是不认识路吗?那跟着老师走吧。”一路上女教师都热情地向万籁介绍学校的悠久历史和辉煌的教学成绩,其中有多少真假万籁并不知晓,不过她在刚才那段路上已经盘算出了自己最早能够上台赚取演出费的时间。

“越早越好。”她自言自语道。

自此,万籁脚上的黑布条也换成了和她记忆中文艺汇演那天见到的跳芭蕾的姐姐们一样的白舞鞋。她绷着脚尖在拥有一整面墙那么大的镜子的练习室里转圈,从东头跳到西头,再跳上礼堂的小小舞台,在比家里黄昏时分点起的蜡烛明亮几百倍的灯光下面转圈,她跳上比礼堂更大更宽广的舞台,红色的幕布在两边垂下,台下码放着整齐的木椅子,最前排还有长桌子。那些椅子和桌子的高度配合得刚刚好,比母亲在自家院子里用的那把高出很多,“给娘备上这样一套,她就不会老是腰酸了。”万籁在台上谢幕的时候心里这样想到。

没过几日,一辆送货的面包车就扭进了他们的家门口,一个身着陈旧工作服的青年露出他健硕的胳膊,将后备箱的一台大电视抬到了万籁母亲的面前。

“小伙子,你没搞错地方吧?”

青年抬起胳膊抹了抹额头的汗,“没有,大娘。万籁是你闺女吧,她买的,叫我们送货上门。”

万籁的母亲抛弃那个只有脚踝高的矮板凳之后终于直起了脊背,手上的动作也肉眼可见得更麻利了。

很多人感到好奇而聚集到门口围观这一在宝福村罕见的景象——一台大电视机被送货的小伙子搬到他们的屋子里,万籁的家里已经装好了电灯电线,送货的帮忙装好,用一块黑色的塑料板板一摁,电视机上就出现一群人唱歌跳舞的画面。

“小赖子倒是个孝顺的。”

“孝顺这有啥用,还不如早几年回来帮她老娘多插几陇田呢。”

“我看你就是嫉妒吧。”

“我嫉妒个屁,那就是个跳舞的。”

跳舞的万籁此刻正在空无一人的练习室里想象多年前院子里的景象——当自己笨拙地转圈的时候,弓着背的母亲得到一天中的短暂休憩,终于抬起头来观看一场幼稚的演出,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彼此依偎在土坑里,陌生的黄狗在不远处眯着眼睡下。她将这样的景象扩写成一幕十五分钟的短剧,并决定在演出它时要换上黑色的舞鞋。

到了演出的前一礼拜,一辆冒着黑烟的大板车嘟嘟嘟嘟开进了宝福村,驾车的司机皮肤黝黑,光亮的脑袋上戴着一顶斗笠来遮阳,他掩藏在斗笠阴影下的嘴紧紧抿起,因为过去常年的劳作而难以掩饰嘴唇的干裂,脸上纹路沟壑纵横,和他敞开的胸前皮肤有九分相似。

车上热闹非凡:一笼小鸡崽在竹编的鸡笼里发出细小的嘤嘤声,一筐大白鹅从塑料筐子的空洞里探出它们赤红的喙,尽力伸长雪白的脖子向天高歌,一袋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土豆堆在角落,随着板车的颠簸啪啦啪啦地掉下新鲜的泥土,几只鸭子被绑着翅膀和双脚缩在一处,在小鸡崽嘤嘤声的间隙里夹杂进自己的声音,一条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大狗趴在最边缘,垂下耳朵似乎是不愿听禽类多嘴,它的脖子上拴着锁链,已经生锈且发黄,暗示着这条大狗与板车紧紧相连的命运。

当然还有唯一的一位人类乘客——万籁,她坐在鸭子和土豆之间,白鹅们伸长的脖子不会遮挡她的视线。她带的行李不多,车上的空间还绰绰有余,板车行驶到宝福村中部的位置,她就转过身去跟司机打招呼:“叔!可以嘞!就到这里吧!”

啪!

万籁从板车上轻盈地跃下,把边缘熟睡着的大狗惊醒,那狗撑起身子睡眼朦胧,顺势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把司机也惹得一起觉得困了起来。万籁倒是精神得很,她拽上自己的包袱就沿着熟悉的路跑回家去,有几个扛着农具的人从家里走出来,也没看清刚才窜过去的是谁。

“妈!”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公鸡和母鸡还依偎在一起打盹,万籁看见母亲没完成的手工活儿还放在棚屋下。

万籁乘着板车回来了的消息在那个从南走到北不过三十分钟的小村庄里传得很快,几个披戴斗笠的农人头顶冒着暑气,望向万籁家的方向对旁人说:“诶,刚才回来那个,好像是跳舞的小赖子。”

“小赖子?你说刚才车上下来那个姑娘?”

“是啊。”

“小赖子哪儿有这么高哇,她小时候才这么点儿。”边说便拿手在空气中比划着,另外的人嘲笑他,“这都多久了,早就长大了!”

那人听了咂摸着嘴摇头,“哎呦,一个小跳舞的,都这么大了。”

他们继续彼此说着话,在闷热的地头回忆过去十几年间的事情,而没有人注意到万籁的母亲也已经听到了消息,从她做工的地方匆匆赶回来。穿过宝福村数十年如一日的贫瘠土壤,穿过牛羊聚集的草甸,穿过田间杵着锄头谈天的老农民们,用她与脸颊一样满布纹路的手掌推开院门。

“妈!”

万籁从屋子里探出头来,家里的公鸡和母鸡还依偎在一起,草垛垒成的鸡窝里少了几枚蛋,她用铁皮搭起的棚屋下面,手工活儿都做好了大半,她抬起头,发现炊烟正在散去。

“怎么回来了?”

“你先吃饭,我拿东西给你看。”说着便蹦跳着去翻自己的包裹,八仙桌上有一荤一素一汤,都还冒着热气,表明她回来的时间刚刚好。很快,万籁就将一张门票“啪”地拍在桌子上。

“妈!你看,下周我就要去省里演出呢。”

母亲的眼睛已然老花,她举起蓝色的门票对着阳光看了又看,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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