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是否知道,其实这天地间生死之事本就纷乱如麻,有人活着却不如死去的好,有人死去却本可以再多活几年,但命运却是山上落石一般的东西,不可预料,不可阻挡,砸到谁身上就只能受着。
这不是桥总结出来的人生感悟,这是梨告诉他的。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桥和梨面对面坐着,就像后来的我和他一样,在完成梨的遗愿之前,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梨说:“叔叔,你知道麻雀它有遗言吗?”
父亲告诉我,当时他的语言不足以精确地描述他听到这个问题时的感受,但可以肯定的是,对于梨的疑问,桥还是无法给出解答。他后来给出的描述是,和当初图书馆中撞玻璃而死的麻雀一样,这一只也借由梨的口,啄了一下他的脑门。
“叔叔,你也不知道,对吗?”
他只能承认,“我的确不知道,可能是因为种族不同,语言不同,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我只能帮到人类。”
“没关系的叔叔,麻雀不会怪你,它是只好麻雀。只是,一直都是我在听它讲外面的事情,而我能讲的,只有医生,护士和其他的病人,大多数都不是开心的事,有点愧疚。”
桥安慰他:“我想它不介意,它在与你分享见闻的时候就已经很快乐了。”
“叔叔,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人死了会投胎转世重新为人,那麻雀呢,它们也会转世吗?转世以后还会是麻雀吗?”
这个问题和之前的一样难以回答,梨自顾自地说下去,“他们都说好人死后上天堂,坏人死后下地狱,那好麻雀呢?它以后能不能长得大一点,不用怕猫和长着锋利爪子的大鸟,或者活得更长一点?”
“你希望它活得更长一点吗?”
“嗯……要是像我一样一直生病,太长也不好,还是活得健康快乐一点吧。”
桥笑了,“梨,你真的是一个很勇敢的孩子。”
“真的吗?那我为什么会一直生病呢?我妈妈说作为勇敢的奖励,病是会好起来的。”
这孩子思考的东西比一般孩子要深得多,桥想了想,“那是因为你在帮助其他更弱小的孩子,你的灵魂在战斗,这是你战斗的证明?”
“那我现在死了,就是战斗失败了?”
“不是失败,只是结束了。梨,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有要为之战斗的东西,你很厉害,比我们都更早地结束这场战斗。”
梨问道:“那叔叔,你在和什么战斗呢?”
又涨水了。水在那片一望无垠的黑暗中漫延,从桥和梨面对面坐着的中央开始漫延,直到在他们周围形成一个看不见的湖泊,他们坐在湖泊中央,脚下空无一物,抬头低头都是不会结束的黑暗。
那一刻,桥才真正意识到水的透明与不可捉摸,他感到水面渐渐涨起,悄无声息地爬上他的腹部,在水中传来沉闷的声响,他闭上眼睛去听,听不真切,直到水面爬上他的脖颈,在他的耳边低语,桥才分辨出来,那是秒针的滴答声。
如同川听到的那样。
滴答滴答,秒针的声响就在耳边回响,不算吵,却烦人得很,像不叮人的蚊子。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在黑暗中水在逼迫桥回答梨的问题。
滴答滴答,水面没过桥的半个耳朵,涌进他的耳道里,他寻找梨,想着他的小小身形会被淹没在水中,但黑暗中梨的身影消失了,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梨已经死去了,水面对他不再是威胁,死去的人不会再次死去。”
滴答滴答,水面升至桥的眼皮底下,如果他向下看去,水就会碰到他的眼球,在远处如空间般浩瀚的黑暗中,一双碧绿的眼睛与他对视,那是一只猫的眼睛,“不是这双。”桥很确定。眼睛变幻了形状,变成褐色,黄色,蓝色,杏形,三角形,丹凤形,圆形。
“这些都不是。”
滴答滴答,在水面即将淹没桥的眼睛的时候,黑暗中睁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他们对视了足足有整个历史的时间,而后太阳升起,琥珀色的眼睛下面出现宽阔的道路。
可是这里怎么会有太阳呢?
想到了这一点,水面骤然褪去,黑暗也消失,回到已经没有了梨的现实中,桥看见了归鹤琥珀色的眼睛。
她说:“桥,你怎么了?”
“归鹤……你怎么在这里?”
肩膀上挨了茄子重重的一下,“你小子,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什么样子啊?”
“我?什么样子?”
梨的照片还在手上,桥只记得自己在黑暗中见到了他,一切就和过去的每一次都一样,凭他自己的记忆确实不知道刚才有什么异样。
茄子跳到他面前手舞足蹈:他指指墙上的挂钟,再点点自己的腕表,“你,我看见你的时候是四点零八分,现在,四点四十二分,足足三十四分钟,你站那儿一动不动!”
“这么久吗?”
茄子啪啪地拍自己的大腿,“诶哟!当然了!我这记性还能有错?”他指着归鹤道:“这不,四点十五分的时候我看叫你没反应,就给归鹤打电话了,得亏她正好没在上课,撂下电话就过来了,你真是要吓死个人!”
显然他的情绪刚才过于激动,把自己扔在衣柜边的竹椅里开始呼呼喘气,脑门上冒出斗大的汗珠,茄子撸起袖子去抹,刚抹完就又淌下一片来。归鹤问桥:“你还好吗?之前不是只需要几秒钟吗?还有,为什么只有你们两个在这里,委托人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归鹤的过程虽然简明扼要,但写在这里还是会显得过于冗长,因此不必再提。各位只需要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即可。
于是归鹤问桥:“那遗书呢?他告诉你了吗?”
桥自己也感到奇怪,印象中梨并没有亲口告诉他遗书的内容,但在潮水褪去回到现实之后,他的的确确在心中牢记了梨留在世上的话。
“算是告诉了吧。”
桥对归鹤隐去了方才在黑暗中与她的眼睛对视的内容,只将故事说到莫名其妙涨起的潮水和自己听到的秒针滴答声。而对于此次为何耗费了如此长的时间,三人都毫无头绪。
归鹤说道:“其他的先别管了,既然梨已经走了,那你们现在应该先完成他的委托,地址没忘了吧?”
“我去吧。”提到梨就一言不发的茄子此时忽然从角落里冒出这样三个字,“你写下来,我去告诉他的爸妈,你就别去了。”“我没事,我可以去。”
“不是,桥,我想去。”
茄子没有转过身来瞧着他们,他像一座山丘一样安静地坐着,面对着镜子喃喃道:“我想去,咱们一起去吧,我念给他们听。”哪怕是从背后也能清楚地看到茄子的身躯在规律地起伏——他在深呼吸,像一个第一次登台演出的人一样。
梨留下的地址有山峦叠嶂,桥他们一踏出家门,纸条上的那行字就陡然变大,从一个指节那么大,生长成一个手掌那么大,一张八仙桌那么大,一个房间那么大,最终每个字都变得和一座山一样大,“甜水市蜜庄镇丰收路二十八号”十三个字连起来,就组成了通往梨家里的道路。
装下他们三人的车就在这十三个和山一样大的字上面行驶,他们在字的最顶端跨过连绵的山川,桥又觉得自己穿行在水面上,只是这一次不再有没顶的窒息感,而是伴随着起伏不断有清风吹来。
路上,茄子没有说话,嘴边也没有叼着香烟,眉毛间的皱起能夹死蚂蚁。归鹤没有说话,她看着外面的风景,手里拿着文学院发给学生们的笔记本。桥也没有说话,这是与梨正式告别的旅途,他在心里尝试解答梨在最后提出的问题。
在太阳即将被称为夕阳的时候,天边逐渐泛起火红的霞光,他们脚下的十三个字开始缩小,变得和房子一样高,再变得只有一个成年男子那么高,十三个字将他们安全送到地面上,就已经来到了蜜庄镇的街道上。
茄子说出路途上的第一句话:“没看到丰收路啊。”
他在路边停下,归鹤摇下车窗,对道路对面摆摊卖水果的男人问道:“大哥!问一下路!丰收路怎么走?!”
那男人从一堆桃子里抬起头,也朝这边喊道:“没有丰收路了!
已经改名了!你们在前面那个路口右拐就到了!”
“改什么名了?!”
“现在叫梨花大道!你们转过弯去就知道为啥叫这名了!”“诶!谢谢大哥!”
这条路并不好走,不是因为狭小颠簸,而是在夕阳落下的时刻,路上行人穿梭如织,他们跟在一辆摩托车后面,车窗紧闭着也能闻到突突突冒出来的黑烟,呛人,却躲不过去——两边行人和摊贩挡住了去路,没留下更多的空间允许一辆汽车变道。
茄子啐了一口:“奶奶的,倒是安排个人来管管啊……”约莫三百米的路他们挪了得有十分钟,在那个明显被重新粉刷过的墙角转过弯来,就进入了梨花大道:
卖水果的男人没有说错,任何在这里进入梨花大道的人都能明白这个名字的来由。此刻正是下午六点十二分,天气晴朗,夕阳投下的霞光不被任何东西阻拦,迎面扑在他们的脸上。这光芒让他们不得不微微闭眼,而等到适应了这热烈的霞光,就能看见道路尽头的模样。
山,一座比他们来时越过的每一座都要大的山,满山都是雪白的花。
“梨花。”归鹤说道。
梨花,一整座山的梨花。
“可现在,并不是梨树开花的季节。”桥说。
但满山的梨花的的确确在他们面前盛开着,在十二月的天气里果真如同大雪盖满山。
一个声音由远及近,那是一辆绑在旧面包车上的扩音喇叭,随着面包车在街头结尾巡游,“梨花大道原名丰收路,由东向西贯穿蜜庄镇,它得名于蜜庄西侧凤嘴山上满山的梨花盛景,美丽非常。凤嘴山上梨花盛景世界独有,梨树春天开花,之后败落结果,但是凤嘴山的梨花全年开花,永不凋谢,造就了如今梨花大道上的神奇一景。梨花大道原名丰收路……”
“还有这种事?”茄子觉得太假,“怕不是满山的塑料花吧。”“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二十八号本来就还在前面吧?”归鹤在很多事情上都践行着实践出真知的准则。
他们汇入车流,山前并不是道路真正的尽头,而是一段下坡,道路一直延伸到山后头。有市政部门的人穿着制服还在这里工作,显然是打算打发成旅游景区。
茄子看了一圈,“这儿哪儿有门牌啊?都是要拆迁的独门独户。”
归鹤指着一户带院子的说道:“应该是那家吧,我看到院子里的梨树了,门口墙边还摆着一排花。”
她是对的。梨树就和麻雀口中的一样漂亮,高出院墙一两米,探出墙外三四枝,走近了就能听到院内有人拿着剪刀修剪花枝的咔嚓声。桥走在前面被茄子拉回来,“说了我去,外面等着。”茄子把梨的遗书揣在外套内袋里,把面对客人时的笑容挂到脸上,“老乡!你这花种得好哇!”
院子里的男人转过头来,看脸不过四十多岁的样子,头发却已尽数花白,他有些没反应过来:“啊……”
茄子摇摆着身子走进院子,“老乡啊,你们这儿山上的梨花真漂亮嘿!都是真花啊?”
男人用搭在脖子里的毛巾擦擦脸,“啊,真花。”
“那可真不得了,我还以为是假的塑料花呢哈哈哈哈哈……”
“真花,我们种的。”
“啊?你们?”
男人对此感到自豪,他挺起了胸膛,“对,我和我媳妇一起种的,孩子喜欢,她也喜欢,种了好多年。”
“诶呀,我当年出去打拼的时候这山上还光秃秃一片呢,现在都发展得这么好了。”
听茄子这么说,男人似乎放下了一些戒备,“你也是蜜庄人?”
“是啊!”茄子往来时的方向随便一指,“我以前就住在那边,诶哟现在可真是大变样了啊。”
男人似乎感慨万千,他看着茄子所指的方向,“是啊,大变样了,都快认不出来了。”
“诶老乡!你这花卖吗?”
“哦,卖,我家就是卖花的,你想要买花?”
“我买!老乡你这花种得这么漂亮我肯定得买两盆回去,多好看啊!”
男人脸上挤出一个憨厚的笑容,“那你等一下啊,我得叫我老婆出来,花的事情她做主。”他又拿毛巾抹了抹头上的汗,对茄子点了点头就掩进了房门,不一会儿就带出一个和他一样高的女人来。
红彤彤的花,想到梨对自己母亲的形容,茄子不禁在心里感叹道:“这小子